『聂隐娘』:一段传奇

本文转自豆瓣,作者为秦桑,已获得其授权转载,非常感谢。具体可查看原文。

侯孝贤导演的影片『刺客聂隐娘』就要上映了,编剧除了导演本人之外,还有阿城与朱天文。主演是舒淇与张震,他们在『最好的时光』中有过合作。这部影片之前反复传出跳票的消息,现在终于有了着落,我们都十分期待。不知道常常被人说拍片风格很闷、作品中少有激烈的戏剧冲突的侯孝贤导演,会以怎样的方式来演绎这位女刺客传奇的一生。

等待影片上映的期间,我们把『聂隐娘』的故事又拿出来读了几遍。出乎意料的是,在短短千余字的篇幅中,竟然能够发掘到不少有意思的细节。这些细节如同凌乱的拼图,以残缺不全的姿态,为我们勾勒出潜藏于『聂隐娘』故事本文之下的一段隐秘的江湖传说,以及与此相关的唐德宗、宪宗时期政治、宗教的风云变局。

『刺客聂隐娘』海报

楔子、从空空儿、精精儿说起

『聂隐娘』小说的主线剧情发生在唐德宗到宪宗时期,地点在「河朔三镇」之一的魏博。当时魏博节度使的职务由田氏一家所掌控,这是我们都很熟悉的。

关于『聂隐娘』的作者究竟是谁这个问题,主要有裴铏、袁郊、段成式三种说法,这里不详细展开。裴、袁、段三人都是晚唐时期的小说家,这也就意味着,『聂隐娘』差不多是一个由当代人所讲述的当代传奇。故事中保留的诸多细节,也绝不能当作闲笔轻轻放过。

自问世以来,『聂隐娘』的故事就一直深受读者的喜爱。北宋初年,李昉等人编纂『太平广记』,将这篇传奇收录在卷一百九十四的「豪侠」类中。宋元之际,有个叫罗烨的人写了本『醉翁谈录』,里头提到了不少当时流传的话本小说的名目,其中就有「西山聂隐娘」。顺治年间,被当朝皇帝称呼为「真才子」的尤侗,曾将『聂隐娘』的故事从传奇改编作戏曲,还取了『黑白卫』这样一个生动有趣的标题。到了晚清,版刻名手任渭长绘制『三十三剑客图』,聂隐娘排在第九位,比另外两名女侠红线和荆十三娘都要靠前。

『三十三剑客图』之「聂隐娘」

武侠四大家之一的金庸先生也十分喜爱『三十三剑客图』,赞扬它「造型生动」、「很触发一些想象」,因而发愿「给每一幅图插一篇短篇小说」。令人遗憾的是,这一心愿最后未能完成,他在「写了第一篇『越女剑』后,第二篇『虬髯客』的小说就写不下去了」,「于是改用平铺直叙的方式,介绍原来的故事」。这就是收录于『侠客行』卷末的『越女剑』与『三十三剑客图』,创作时间大概在1970年。

在『三十三剑客图』一文中,金庸引用了『资治通鉴』、『唐书』等史料,对『聂隐娘』故事的历史背景做了一番解读。这部分内容大体是错的,不具有什么参考价值。只是里面有一段,关于空空儿这个角色的评价,说的很有道理:

这篇传奇中写得最好的人物是妙手空空儿,……他出手只是一招,一击不中,便即飘然远引,决不出第二招。自来武侠小说中,从未有过如此骄傲而飘逸的人物。

与金庸齐名的武侠作家梁羽生先生,在他的『大唐游侠传』、『龙凤宝钗缘』、『慧剑心魔』中,也提到了『聂隐娘』中两名重要的配角人物空空儿与精精儿。这三部作品的创作时间大约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稍早于『三十三剑客图』。当然,金庸想要写『聂隐娘』的故事,应当是很早就开始打算的,未必就是受了梁羽生的影响。

和两位名作家一样,初读过『聂隐娘』这篇小说,我们很容易就被空空儿、精精儿充满奇趣的形象所吸引。现实生活中,人们也习惯用成语「妙手空空」来形容神偷的高妙技艺。国产游戏『仙剑奇侠传』中有一个招式叫作「飞龙探云手」,用来窃取敌人身上的宝物或钱财,很受玩家欢迎。根据大宇的企划设定,这一招数最初由巴蜀盗侠李寒空创立,又传给了他的徒弟猴妖精精。「精精」这个形象,大概来源于梁羽生笔下「貌似猢狲」的精精儿。可能是空空儿、精精儿的出场方式相近,空空儿妙手空空的本领,一不小心就被迁移到了精精儿身上。

『仙剑奇侠传』之「猴妖精精」

空空儿、精精儿形象的深入人心,正反映了『聂隐娘』小说的一个重大缺陷,那就是作为故事的主角,隐娘本人的艺术感染力存在相当程度的不足。这一现象的产生,恐怕与作品本身在情节叙述上的不完备,从而导致的人物行为逻辑的不自洽有关。

『聂隐娘』小说中不合情理的地方有很多,我们举几个例子:

乞食尼明明武艺高强,为什么不直接带走隐娘,而非要当面向聂锋索取?

乞食尼好不容易将隐娘培养成为一名优秀的刺客,为什么转头又将她送还聂家?

乞食尼与隐娘约定说,再过二十年方可见面。可奇怪的是,直到故事的结尾,我们都没有等到她的再一次登场。

故事中的磨镜少年形象苍白,莫名其妙地出现,又不知所谓地离开。这个人物的存在,真的只是为了帮助女主人公完成一段独立自主的婚姻吗?

在聂锋死了以后,隐娘的母亲与家人为什么再也没有露面,他们又都去了哪里?

正是因为『聂隐娘』这篇小说中,存在如此之多不合情理的内容,我们在读完故事以后,才会有一种期待落空的失望。反倒是空空儿、精精儿两个配角,由于出场次数不多,其行为逻辑始终完整,再加上描写手法飘逸,自然更容易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当然,我们可以解释说,这是『聂隐娘』的作者在小说创作上缺乏经验导致的。或者学究气一些,我们还可以推测,宋人在编纂『太平广记』时,是不是出于篇幅或是趣味的考虑,对故事的原文进行了一些删改,这也是说得通的。

然而,无论采用哪一种说法,都无法消除我们心头的疑问。『聂隐娘』到底讲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故事中人物的诸多古怪行为,是否都能找到一个合理的根据?为了解开这些疑问,我们的目光再次转向中晚唐那个风云变幻的时代。透过真实的历史事件、历史人物的层层迷雾,我们将最终得到解读『聂隐娘』故事全貌的唯一一把钥匙。

一、少女隐的奇幻漂移(又名:乞食尼来的那一夜)

故事是这样开始的:

聂隐娘者,唐贞元中魏博大将聂锋之女也。年方十岁,有尼乞食于锋舍,见隐娘,悦之,云:问押衙乞取此女教。锋大怒,叱尼。尼曰:任押衙铁柜中盛,亦须偷去矣。及夜,果失隐娘所向。锋大惊骇,令人搜寻,曾无影响。父母每思之,相对涕泣而已。

开篇明确提到了女主人公隐娘的父亲,是「唐贞元中魏博大将聂锋」。在现存的史料中,我们没有找到有关「魏博大将聂锋」的任何记载。这个人物或许有什么原型,名字则多半是作者虚构的。所以要虚构为「聂」姓,卞孝萱先生在『「红线」、「聂隐娘」新探』一文中,已经做了很好的说明:

『史记』卷八六『刺客列传』述曹沫、专诸、豫让、聂政、荆轲五人事,……传奇作者赋予传主姓「聂」,用意在于肯定她继承了中国古代著名刺客聂政「义」的传统。……在这一点上,『荆十三娘』与『聂隐娘』如出一辙。

这一看法是很有见地的。因此,作为父亲的聂锋,他的名字反倒是跟着女儿来的。

故事接着说道,在隐娘十岁那年,有一位乞食尼来到聂家门口,十分喜爱隐娘,要求将她带走教习。乞食是佛教一种常见的修行方式,神尼到聂锋家乞食这一事件,当然可以发生在贞元中的任何一年。但为了谨慎起见,我们还是查阅了一下相关记载,发现在唐德宗贞元元年(785),包括魏博在内的广大地区,曾经发生过一次持续、严重的饥荒。『旧唐书•德宗本纪』:

(兴元元年,冬十月)诏宋亳、淄青、泽潞、河东、恒冀、幽、易定、魏博等八节度,螟蝗为害,蒸民饥馑,每节度赐米五万石。

(贞元元年,春正月)去秋螟蝗,冬旱,至是雪,寒甚,民饥冻死者踣于路。……河南、河北饥,米斗千钱。(同年,夏四月)关东大饥,赋调不入,由是国用益窘。

我们姑且认定,乞食尼来到聂锋家门口的日子,就是在贞元元年(785),并据此逆推隐娘的生年大概是在代宗大历十一年(776)。当然,这样的结论很武断,可信度不高。后面我们会找到更多证据来支持,为了叙述的方便先写在这里。

故事继续说道:

后五年,尼送隐娘归。告锋曰:教已成矣,子却领取。尼歘亦不见。一家悲喜,问其所学,曰:初但读经念呪,余无他也。锋不信,恳诘。隐娘曰:真说又恐不信,如何?锋曰:但真说之。

隐娘曰:初被尼挈,不知行几里。及明,至大石穴之嵌空数十步,寂无居人,猿狖极多,松萝益邃。已有二女,亦各十岁,皆聪明婉丽,不食。能于峭壁上飞走,若捷猱登木,无有蹶失。尼与我药一粒,兼令长执宝剑一口。长二尺许,锋利,吹毛令断。逐二女攀缘,渐觉身轻如风。一年后,刺猿狖,百无一失。后刺虎豹,皆决其首而归。三年后能飞,使刺鹰隼,无不中。剑之刃渐减五寸。飞禽遇之,不知其来也。

至四年,留二女守穴,挈我于都市,不知何处也。指其人者,一一数其过曰:为我刺其首来,无使知觉。定其胆,若飞鸟之容易也。受以羊角匕首,刀广三寸。遂白日刺其人于都市,人莫能见。以首入囊,返主人舍,以药化之为水。

五年,又曰:某大僚有罪,无故害人若干。夜可入其室,决其首来。又携匕首入室,度其门隙,无有障碍,伏之梁上。至瞑,持得其首而归。尼大怒,曰:何太晚如是。某云:见前人戏弄一儿可爱,未忍便下手。尼叱曰:己后遇此辈,先断其所爱,然后决之。某拜谢。尼曰:吾为汝开脑后藏匕首,而无所伤,用即抽之。曰:汝术已成,可归家。遂送还。云后二十年,方可一见。

根据「后五年,尼送隐娘归」这句话,我们知道隐娘重回魏博的时间是在贞元六年(790)。

隐娘回了家,一家人围着她问东问西。隐娘的回答很简单,说「但读经念呪,余无他也」,可是聂锋不信。这里很有意思,把聂锋的反应单独点出来,也没有告诉我们为什么不信,只用了两个字:「恳诘」。直到这时候,隐娘才把五年来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出来。这段文字清新俊逸,充满了奇幻的色彩,容易被当作小说家言轻轻放过。然而,正是经由其中的只言片语,我们将轻轻推开暗藏有神尼的身份、来历的那道暗门。

隐娘说自己「初被尼挈,不知行几里」,到达目的地时已经「及明」,再有上文提到的「及夜,果失隐娘所向」,我们知道神尼窃走隐娘一定是在当天夜里。根据魏博治所魏州(今河北大名县)的纬度推算,当地的日照时间最短大概在10小时不到。我们姑且用冬至这一天的最短日照时间,再加上世界顶级短跑运动员的瞬时最高时速45公里/时(文献请求)来计算,隐娘所描述的这个「大石穴之嵌空数十步」的地方,大致不会超过以魏州为中心、630公里为半径的范围。无论神尼武艺如何高强,在负重、长距离行进中,也绝不会超出这一人类生理的极限。

通过谷歌提供的卫星图像,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大名县所在的地区是幅员辽阔的华北平原,只在东西两侧各有一处山脉地形,东面的是泰山,西面的是太行山。大名县到泰山的距离,大概不到300公里。太行山脉呈南北向延伸,如果取较短的垂直路径如涉县,大概有200公里。因此,我们暂且将隐娘的修行地点,定在泰山或太行山这两个备选项中。

谷歌地图:大名县至泰山

谷歌地图:大名县至涉县

隐娘接着讲到当地的自然风貌,说是有「大石穴之嵌空数十步,寂无居人,猿狖极多,松萝益邃」,还有不少「虎豹」、「鹰隼」。侯孝贤导演在武当山一带为『刺客聂隐娘』取景,大概就是从这几句话中得来的灵感。

考虑到隐娘被带离魏博的途中,并没有留下任何与大江大河有关的记忆,我们还是选择将答案落在太行山上。太行山体势险峻,东侧常见断层地貌,多野生动物出没。上世纪九十年代,还新设置了国家级的猕猴自然保护区。唐文宗开成年间,远道来五台山巡礼的日本僧人圆仁,就曾这样描述他在当地的所见:

峰上松林,谷里树木,直而且长,竹林麻园,不足为喻。山岩崎峻,欲接天汉。松翠碧与青天相映。

与之相对的,「虎豹」这样的大型兽类在泰山及其周边区域似乎十分少见(文献请求)。作为历代帝王的封禅之地,泰山受到的人类活动的影响实在过于深刻。要在这里设置一个隐秘的训练场所,既不庄重、也不合情理。

二、刺客帝国:基地

太行山一带自古以来就多宗教名胜,佛教自然不必说,道教徒在太行山地区的修行活动,似乎也可以追溯到汉晋年间。如果我们的推测不错,那么『聂隐娘』中的这位乞食尼,究竟隶属于哪个宗教、哪个教派呢?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都认定劫走隐娘的是一个道姑。上世纪九十年代,香港导演杨锦泉拍摄单元剧『大刺客』之『大唐聂隐娘』,剧中的玉虚师太这一角色,由著名女星惠英红扮演。她演的另一位师太,我们都很熟悉,是在几年后的那部『倚天屠龙记』里头。侯孝贤导演这次的『刺客聂隐娘』,似乎也是采用了同样的设定。

『大刺客』之『大唐聂隐娘』

将乞食尼塑造为道姑的形象,大概与『太平广记』编者的一次笔误有关。『广记』的编者在抄录完『聂隐娘』的原文后,用小字注明说,这个故事出自裴铏的小说集『传奇』。历史上的裴铏,是一个具有鲜明道教倾向的人物。流传至今的道教典籍『云笈七签』中,还保留有他的「道生旨」一文,主要是讨论神仙出世的思想。

然而,近几十年来,经过不少学者的研究,我们普遍接受这样一种结论:无论是从人物形象、写作技巧,还是行文方式、语言风格,种种迹象都表明,『聂隐娘』这篇传奇的真正出处,应当是袁郊的小说集『甘泽谣』。袁郊本人在唐懿宗咸通年间曾担任过祠部郎中一职,负责管理宗教事务。在『甘泽谣』里头,他对佛教的教义与神迹进行了大量的正面宣传。我们耳熟能详的「三生石上旧精魂」的故事,就来自『甘泽谣』这部书。

由此,我们判定,当日出现在聂锋家门口的这位世外高人,绝非什么女道士,而是一名货真价实的比丘尼。隐娘五年来生活、受训的这个「寂无居人,猿狖极多,松萝益邃」的地方,则是位于太行山深处、且与本地的佛教僧团保持着某种隐秘联系的所在。

可太行山实在是太大了,隐娘到底被带去了哪里?我们的首要排查对象,就是位居中国佛教四大名山之首、直至一千多年以后的今天依然香火鼎盛的五台山。

众所周知,五台山可以算得上是唐代密宗最为重要的道场之一。代宗永泰二年(766),得到朝野广泛尊奉的汉传密宗祖师不空和尚,上表奏请于五台山创建金阁寺。大历年间,他还亲自到达此地,主持盛大的开光法会。直到唐武宗灭佛以后,五台山地区的密宗传承才日渐消歇。

根据故事的描述,我们推测,带走隐娘的这位神尼,大概就是出身于五台山僧团组织、且主修密教的人物。证据主要有两点。

一是前面提到过的,隐娘一开始向家人讲述这些年来的经历时,所说的「但读经念呪,余无他也」。这些话的确是有所保留,但恐怕也不是胡编乱造。我们知道,持咒是密宗十分重要的一种修行方式,「盖口诵真言,亦可象征包含各种神相」(汤用彤语)。在「密宗经典里,几乎没有一部没有咒语的」(周一良语)。唐代密宗又常常被人称为「真言宗」,也是这个缘故。

当然,这样的证据还不充分,因为「读经念呪」的行为,各个宗派都会做一些。也正是因为听上去比较平常,隐娘才在一开始就把这些事情告诉父母。重要的是第二处:「吾为汝开脑后藏匕首,而无所伤,用即抽之」。

今天的藏传佛教中,存在有「颇瓦法」这种神迹。据说,如果修行成功,会在头顶梵穴的位置出现凹陷的小洞。唐密与藏密当然不能一概而论,但考虑到这种现象过于神异,很难在别的教派中看到,我们还是倾向于将神尼的出身定为五台山密宗一脉。现实中的「颇瓦法」只够插得下一根吉祥草,隐娘的脑后竟然能藏匕首,这就属于艺术上的夸张了。

『刺客聂隐娘』剧照之「羊角匕首」

参考谷歌地图,从魏州到五台山地区的距离大概在500公里左右,沿途也没有经过什么大的河川湖泊,与我们之前的推测不存在矛盾。

我们认为神尼来自五台山地区,还有一个不起眼的旁证,就是文章开头提到的宋人话本「西山聂隐娘」。所谓的「西山」,正是位于北京西郊三十里处,属于太行山北部的一支余脉。民间艺人讲故事难免有添油加醋的成分,偶尔也会留下些有益的信息,可以说得上「虽不中,亦不远矣」了。斜阳古柳的赵家村口,当人们一遍遍听说书人讲起「西山聂隐娘」的故事时,是不是也会盼望着有一天,这位传奇中的女侠一路奔腾如虎,将王师北定中原的消息传遍燕云十六州的每一寸土地。

谷歌地图:大名县至五台山

经过长时间的刻苦训练,隐娘的武艺日见精进,「一年后,刺猿狖」,「后刺虎豹,皆决其首而归」。「三年后能飞,使刺鹰隼」,「剑之刃渐减五寸」。到了第四年,也就是贞元五年(789)的时候,神尼觉得差不多了,就指派给她一个完全不同于以往的任务:杀人。

看起来,一切进行得很顺利。我们注意这句话:「以首入囊,返主人舍,以药化之为水」。这里的主人指谁,作者没有点出来。很明显的是,这位主人行事异常谨慎。人到底杀死了没有,别人说了不算,必须由他(或她)亲自目验以后,才算大功告成。考虑到这是隐娘第一次执行暗杀任务,同时,神尼从一开始就跟在她边上,「指其人者,一一数其过」。我们倾向于认为,在这一次的行动中,神尼始终是以教导者的身份旁观隐娘的一举一动。而那位「以药化之为水」的主人,则更有可能是刺客组织中地位更高一级的人物。

隐娘接到的下一次暗杀任务,是在离家的第五年,也就是贞元六年(790)的时候。在这一次的行动中,神尼显然对自己的徒弟放心多了。她没有再跟着一道去,只是简单描述了对象的身份特征。然而令她失望的是,隐娘竟然因为怜爱幼儿,耽误了任务执行的期限。神尼斥责了隐娘,并教导她「己后遇此辈,先断其所爱,然后决之」。我们注意到,在这次行动中,隐娘同样要做到「持得其首而归」。

通过对这两次暗杀任务的描述,我们可以明显感觉到,神尼对隐娘所施加的一系列刺客训练,有着极其严格的规范与程式。比隐娘更早来的另两名「聪明婉丽」的少女,她们的经历恐怕也是如出一辙,甚至连三人的年龄都一样是十岁。因此,神尼带走隐娘这一行为,绝不是通常所想象的那样,仅仅出于一人一家的恩怨情仇;隐娘五年来所生活的地方,也绝不单纯是什么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而是隶属于五台山密教僧团的一处刺客训练基地。在接下去的故事中,我们将会看到,这里所培养出来的一代刺客聂隐娘,是如何深刻地参与、影响了大唐帝国未来近半个世纪的风云变局。

三、公主的婚事•隐娘归来

说着说着,时间到了贞元六年(790),我们的主人公隐娘长到了十五岁。神尼点了点头说「汝术已成」,终于可以出师了。

然而,正是从这个时候起,故事的走向开始变得有些莫名其妙。神尼一番苦心孤诣,为什么不直接交代隐娘更多、更重要的任务,而是任由她归家,最后反倒成了魏帅的左右手?神尼与隐娘所约定的二十年后,究竟又有什么大事因缘,使得二人必须重逢呢?

为了解开这些谜题,我们不得不暂停『聂隐娘』的本文,将目光转回到故事的发生地魏博,先来理一理魏博的故事。

魏博属于著名的「河朔三镇」之一,是唐代历史上最为强大的藩镇。他的创立者田承嗣从前是安史叛军,后来出于现实形势的考虑又投降了朝廷。田承嗣后头接着还有田悦、田绪、田季安一串人,都等着在我们的故事中粉墨登场。

田承嗣说是投降了,可总也不大老实,让皇帝和一帮大臣很是头疼。就在隐娘出生的前两年,也就是大历九年(774)的时候,代宗皇帝为了与田承嗣改善关系,要将女儿永乐公主嫁给他的儿子田华。史书中记载这件事,说「上意欲固结其心,而承嗣益骄慢」,批评他不知好歹。

我们不知道田华在军事、政治各方面的才能如何,也不知道田承嗣是不是宠爱这个儿子。只能肯定一点:无论田华是否能够接过父亲的军政大权,他都将成为朝廷安置在魏博势力中一枚有力的棋子。田承嗣大概也无时无刻不在提防这一点,所以才作出骄慢的反应。只可惜代宗皇帝的眼光不太好,比起他的兄弟田绪,田华在我们的故事里只能算是个跑龙套的。

或许是田承嗣的有意迁延,田华与公主的这门亲事好多年都没有办成。大历十四年(779),也就是隐娘四岁的时候,活了七十多年、和朝廷斗了大半辈子的田承嗣,终于差不多该咽下最后一口气了。田承嗣有十一个儿子,田华、田绪都在当中,可他偏偏觉得侄子田悦有才干,临终时把军中大权留了给他。田华可能没什么大反应,田绪倒是很不服气,专业剧透二十年的胡三省说,这一段事情是「为田绪杀悦张本」。

老对头死了,真是大快人心的好事。谁知道才没高兴几个月,代宗皇帝也跟着升天了。朝廷与魏博的这个烂摊子,就该轮到他们的下一辈来处理了。

田承嗣毕竟是从安史之乱里头历练出来的,选人的眼光高明多了。田悦继承了他的那股子蛮横劲儿,到处给新上任的德宗皇帝找麻烦。就在他与李惟岳、李正己、梁崇义三人发动「四镇之乱」后的不久,也就是建中二年(781)十一月的时候,德宗皇帝一拍脑门儿,突然想起七年前田华与永乐公主的亲事来,说什么也要让他俩完婚。当然,找了一个好听的理由,叫做「上不欲违先志故也」。

史书中记载说,田华迎娶永乐公主时的身份是检校比部郎中。我们实在弄不清楚,他这时候到底是个什么状况,有没有想过要夺回节度使的权位。能看到的是,没日没夜、一心只想着削藩的德宗皇帝,在忙着联络朱滔、李希烈平乱的同时,仍然记得公主的这场婚事。和他的父亲一样,德宗皇帝大概对田华仍旧抱有不少期望。至于结果,我们都知道的。

就在德宗皇帝一路凯歌、以为天下平定在即的时候,被逼到了墙角的田悦,觉察到了朝廷在处置降将中的种种失漏。他趁机拉起统一战线的大旗,派遣说客向朱滔等人剖陈利害,成功劝服诸人倒戈。田悦的这一招,非但为魏博解了围,还间接促成了「泾原之变」的爆发,逼得德宗皇帝仓惶出逃奉天,出了好大一口恶气。

有的胜利靠宝剑和长矛,有的胜利则要靠纸笔和乌鸦。

——魏州城之盾、四镇守护、田•卢龙•悦

一路奔亡的德宗皇帝,实在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终于在兴元元年(784)发布罪己诏,赦免了田悦一干人等的罪状。

即便是隔着日历、起居注、实录的一层层过滤,我们依然能感受到大唐天子尊严扫地的屈辱滋味。吕思勉先生评价德宗初年的政治局面,说是「可谓能起衰振弊,然而终无成功者,则以是时藩镇之力太强,朝廷兵力、财力皆不足,而德宗锐意讨伐而不知进退,遂致能发而不能收」。

这一年,隐娘九岁。

暗夜之中,命运的齿轮咔嚓一声,开始了最后的倒计时。

在下达罪己诏后不久,德宗皇帝派了一位名叫孔巢父的使者来到魏博,说是「为陈逆顺祸福」。史书中记载的,不过就是与大小将领吃吃饭、聊聊心事。谁知道没有几天,五年前那个愤愤不平的田绪,突然趁着田悦醉酒之际,带兵杀害了他的妻儿和手下众多亲信。

孔巢父的到来与田悦的死、田绪的叛乱,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关系,史书中语焉不详。我们觉得很是可疑,有一个人也这么想,这个人正是在「泾原之变」中与朝廷闹得很不愉快的朔方节度使李怀光。离开魏博的孔巢父先生,又急匆匆地赶往李怀光的驻地,颇有点死神来了的意味。李怀光十分害怕,说「以巢父尝使魏博,田悦死于帐下,恐祸及」。一来二去的,这位曾经被杜甫称赞是「诗卷长留天地间,钓竿欲拂珊瑚树」的风流隐士,就这样死在了一片血污之中。一千多年后的今天,我们再也读不到他的任何一首作品。

自是君身有仙骨,世人那得知其故。

罢琴惆怅月照席,几岁寄我空中书。

孔巢父死了,德宗皇帝心里十分悲痛。好在损失总是有回报的,叛乱后不知所措的田绪,在各方势力的斡旋之下,终于决定归顺朝廷、被授予了魏博节度使的重任。

在田绪降附的第二年,也就是贞元元年(785)的时候,德宗皇帝再次作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举动。这个在当时看来毫不起眼的举动,不仅将关系到大唐的国祚兴衰,更改变了我们的女主人公隐娘一生的命运。『通鉴•唐纪』:

(贞元元年)三月,以代宗女嘉诚公主妻田绪。

根据史书的记载,嘉诚公主的婚事举办得十分隆重,德宗皇帝亲自到望春亭为她饯行。公主甚至还坐上了被认为是天子法驾的「金根车」,从此形成惯例,「公主出降,乘金根车,自主始」。由此可以看出,德宗皇帝是如何地重视这门亲事。我们都还记得田华与永乐公主的那场政治联姻,这一次也不例外。唯一不同的是,当年的田华不过是节度使田承嗣的一个不成器的儿子,而田绪正是掌控一方军权的魏博节度使本人。

胜利并不只有靠宝剑和长矛,还有比这更锐利的武器:这是德宗皇帝从他的对手田悦身上学会的道理。

可问题又来了。魏博兵将何等骄横,单凭嘉诚公主一人之力,如何能够施展作为。我们需要一个帮手,德宗皇帝想起了年幼时见过的,那位曾经以『仁王经』护国、深受父亲信赖的神通广大的法师。法师早许多年就圆寂了,可他的弟子还在,他的法脉还在;在大兴善寺,在青龙寺,在林木繁茂、虎豹纵横的五台山。

正是这一年,神尼来到聂家门口,执意带走了隐娘。我们的故事开始了。

说到这儿,我们终于明白了:神尼的出现决非偶然,而是一次筹谋已久的秘密任务。任务的目的很简单:在当地的孩童当中寻找一个可造之材,他(或她)不仅要学会服从刺客组织的命令,同时也必须获得魏博将领的信任。押衙聂锋的女儿,正是这样一个不二的人选。

聂锋的身份是「押衙」,又可以写作「押牙」。根据宋代学者程大昌的记载,「魏博特置骁锐可倚仗者,使为护卫,名为牙兵,而典总此兵者其结衔名为押衙」。牙兵是唐代藩镇的亲兵武装,魏博的牙兵尤以骄悍著称。牙兵组织「父子相袭,亲党胶固」,具有很强的排斥性与封闭性。隐娘作为押衙女儿的身份,将是她在魏博展开行动的最有力保障。

神尼问聂锋讨要隐娘,结果当然是拒绝。这时,她说了一句富有挑衅意味的回答:「任押衙铁柜中盛,亦须偷去」。后来的事实证明,神尼的话并没有任何夸张的成分。唯一令人不解的是,她为什么偏偏要来这么一出,平白无故给自己找麻烦呢?

根据当时的政治形势,我们大胆推测,神尼极有可能向聂锋表明了她的目的与立场,同时劝说聂锋也能转投朝廷、成为嘉诚公主在魏博的另一个内应。这也正是为什么,身为魏博大将的聂锋,当他面对一个毫无身份、地位的乞食者的提议时,会有「大怒」这样的激烈反应;在隐娘失踪不一会儿,又表现出无比的「惊骇」,毫无镇定可言。作为父亲的聂锋当然疼爱女儿,但也更担心惹上说不清道不明的麻烦。十余年后的那场事变,将会以最残酷的方式来验证他可怕的预感。

隐娘离去,隐娘归来,陪伴在她身边的还是那位乞食神尼。神尼走到聂锋面前,告诉他说:「教已成矣,子却领取」。我们反复读这句话,很有点戏谑的味道,似乎暗示聂锋早就知道什么内情。当然,神尼特意送隐娘返家,绝不只是为了说这么简单的一句话。

我们都知道,十岁到十五岁这个年纪的孩子见风就长,说得上是几天一变样。现实中的例证,可以参考饰演布兰•史塔克的小演员。神尼的出场正是为了证明,这个十五岁的女孩儿,就是当年被带离魏博的聂隐娘。无论聂锋本人是否愿意承认,是否考虑过狠心放弃女儿,聂家上下「一家悲喜」的场景已经证明,在这场对弈中,神尼又出了漂亮的一着。

故事继续往下说:

锋闻语甚惧,后遇夜即失踪,及明而返。锋已不敢诘之,因兹亦不甚怜爱。忽值磨镜少年及门,女曰:此人可与我为夫。白父,父不敢不从,遂嫁之。其夫但能淬镜,余无他能。父乃给衣食甚丰,外室而居。

前面我们推测说,聂锋很有可能了解包括嘉诚公主、隐娘在内的一系列计划的内情。一旦接受这一推测,他在听隐娘述说「但读经念咒」时的「不信,恳诘」;面对不过十五岁的女儿,一次又一次作出「闻语甚惧」、「不敢诘之」、「不甚怜爱」、「不敢不从」的种种表现,也就更显得顺理成章了。

故事到了这里,又一个有意思的人物登场了。关于磨镜少年的形象,历来的研究者都认为,这是为了表现隐娘摒弃封建礼教、独立选择婚嫁对象的自由情怀。只是『聂隐娘』这篇传奇,本不是为了歌颂爱情而创作的。即便把爱情故事作为其中短暂的插曲,隐娘与磨镜少年从相遇到分离,也始终没有留下一丝感情的痕迹。

由此我们认定,这位一「及门」就得佳人倾心的磨镜少年,实际是神尼及其身后的刺客组织所派来的一位负责情报联络的工作人员。我们不太清楚,在中晚唐时期,磨镜这一职业是以怎样的方式展开的。根据早些年还能见到的磨剪子、戗菜刀的来看,大概是要到处走街串巷。和剪子、菜刀类似,镜子也是寻常人家都有的日用品。这一客观的职业需求,给了磨镜少年充分的空间、时间与上级组织进行信息交接。

只是这样一来,隐娘与磨镜少年的关系也就不那么浪漫了。韩掾偷香的柔肠宛转,实在不适合这个诡怪又处处暗藏杀机的故事。

四、聂锋之死

故事接着往下说:

数年后,父卒。魏帅稍知其异,遂以金帛署为左右吏。如此又数年。

这段话乍一看,没有什么特别的。可如果翻看一下『聂隐娘』故事主体所在的时间线,也就是德宗贞元年间到宪宗元和年间,我们会发现,这一时期的魏博节度使前后有过四任:兴元元年(784)叛乱夺位的田绪,贞元十二年(796)继任的田季安,元和七年(812)继任的田怀谏,以及同年上台的田弘正。

奇怪的是,在『聂隐娘』的整个故事中,大名鼎鼎的魏博节度使,竟然从来都没有以全名的方式出现过。与之相对的,陈许节度使刘昌裔是一个稍显逊色的角色,反倒写得明明白白。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我们没有找到合理的解释,或许是小说本身在流传中出现了什么缺漏,又或许是作者有意放的烟雾弹。可以肯定的是,在隐娘儿时、归家之时的魏博节度使,与后来那个「以金帛署为左右吏」、又命令她去刺杀刘昌裔的魏博节度使,决不是同一个人。

前一位节度使已经登场了,他正是嘉诚公主的夫君田绪。后头那一位,自然是田绪的儿子田季安。

田季安这个人,即便是放在魏博节度使当中,也是名声不大好的一位。史书中记载他长期沉溺酒色,杀戮无度。然而,偏偏是作为庶子、又毫无才干可言的田季安,同时还拥有另一个重要的身份:嘉诚公主的养子。贞元十二年(796),他的父亲田绪暴卒,此时的田季安「年十五」。逆推到贞元元年(785),也就是嘉诚公主刚嫁来魏博那会儿,他才只有四岁,比我们的主人公隐娘还小六岁。

由此我们推测,在试图稳定田绪的政治动向的同时,嘉诚公主也考虑起了下一任节度使的事情来。根据『新唐书』的记载,田季安是诸子中最年幼的一个。孩子越小越容易养得亲,这样的道理,古往今来都是一样。嘉诚公主对田季安的管教十分严格,田季安在她面前也算是老实。

照着这样的计划走下去,田绪活着的时候,公主大可以吹吹枕边风;等到田绪归了天,田季安也该卖这位养母的面子,不到处给皇帝惹是生非。一系列计划的背后,又有隐娘这位高明的刺客作保,怎么看都是万无一失。

可惜计划总归是计划,任何一个精彩的故事里,计划都要出错的。

故事说的是,隐娘重返魏博的「数年后,父卒」。「数年」说得比较模糊,我们姑且按照五年来计算,暂定于贞元十一年(795),隐娘的父亲聂锋去世。巧合的是,在后一年的四月,田绪也跟着不明不白地死了。魏博七姓十六代节度使,这是仅有的被记载为「暴卒」而亡的例子。

关于田绪的死因,史书中没有给出任何详细的解释。只是我们注意到,有这样一条材料。『通鉴•唐纪』:

(贞元十二年)春,正月,庚子,元谊、石定蕃等帅洺州兵五千人及其家人万余口奔魏州;上释不问,命田绪安抚之。

元谊奔逃魏州这件事,可以追溯到昭义节度使李抱真的死,这里不详细展开。反正德宗皇帝对他很不满意,『旧唐书』中的记载更直白:

(贞元十年,秋七月)抱真别将权知洺州事元谊,不悦虔休为留后,据洺州叛,阴结田绪。

由此可见,早在两年前,元谊与田绪就多多少少有了勾结。到了贞元十二年(796)的春天,他终于大着胆子投奔了魏博。我们甚至怀疑,田季安娶的元谊的女儿,后来称之为元氏的,就是这一年由父亲田绪所安排的。

元谊的这次出奔事件,德宗皇帝说是「释不问,命田绪安抚之」,心里恐怕早就有了疙瘩。大概是在这时候,德宗皇帝开始慢慢意识到,非但田绪无法为朝廷所驯服,甚至是嘉诚公主亲自抚育的田季安,终有一日也不会再听从管教。

后来的事实证明,德宗皇帝猜得一点都不错。

根据这一时期魏博的政治走向,我们推测聂锋的死亡,发生在贞元十二年(796)田绪死前不久。这次死亡恐怕并非什么日常事件,而是田绪在意外发现隐娘的真实身份以后所展开的一次灭门大清洗。当时的聂家上下,除了「外室而居」的隐娘与磨镜少年二人外,都在这次血案中惨遭屠戮。这也正是为什么,在故事的后半段,当隐娘决定背弃魏帅的命令时,完全不必考虑家人的安危。

考虑到隐娘的身份已然暴露,田绪本人又早与叛党暗相勾结,嘉诚公主一方作出了迅速的回应。在指派隐娘灭口的同时,对外宣称田绪为「暴卒」,嘉诚公主成功拥立她的养子继任魏博留后。所谓的「魏帅稍知其异,遂以金帛署为左右吏」的不是别人,正是新一任的魏博节度使、十五岁的田季安。而由隐娘担任「左右吏」的这一决定,一方面是考虑到田季安尚年幼,要时刻保护他不落入魏博兵将的控制中;另一方面,他的妻子元氏出身叛党,隐娘的职责当中,一定也包含有监视的成分。

我们甚至怀疑,在这一次的灭门惨案中,田华的妻子永乐公主的性命也受到了牵连。史书中记载,正是在同一年,德宗皇帝因为永乐公主已死,又将另一位姊妹新都公主嫁给了田华。这一举动,或许是为了褒扬他在这场变乱中能够站稳立场。

这样一番折腾,魏博的形势终于算是控制住了。

我们翻看了几篇有关唐代魏博藩的研究,注意到有关田季安就任以后的情况,大都被草草几句带过。可能是因为那段时间里,魏博地区的政治局面总体上较为稳定,实在没有留下多少有价值的材料。贞元二十年(804),也就是德宗皇帝在位的最后一年,我们的大诗人白居易旅途经过魏博。在冬至夜的邯郸驿站里,他提笔写下了这样一首小诗:

邯郸驿里逢冬至,抱膝灯前影伴身。

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著远行人。

作品中流露出的情绪,孤独、平静而又温柔。我们怎么能想到,正是在同一片土地上,田悦所挑起那场四镇之乱,曾经迫使白氏兄弟田园寥落、骨肉流离,不得不经历「一夜乡心五处同」的苦痛。

几年平静的日子,在后人看来不过是生卒年的加加减减,却足以使一个懵懂无知的幼儿,成长为朝气蓬勃的少年;足以使一个满心壮志的中年,日复一日地发苍苍、视茫茫,缓步走向他生命的尾声。

这样的日子,「如此又数年」。

五、一桩事先张扬的谋杀案

故事接着说:

至元和间,魏帅与陈许节度使刘昌裔不协,使隐娘贼其首。

「元和」是宪宗的年号。当年那位下了罪己诏,后来又忍辱负重、为魏博归附定下基业的德宗皇帝,他已经死了。

刘昌裔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人物,无论是在官方的记载中,还是在『聂隐娘』的故事里,他都是以较为正面的形象出场的。田季安与刘昌裔的「不协」,与其说是纯粹的个人恩怨,倒不如说包含有强烈的反叛色彩。只是嘉诚公主向来教子有方,她如何能够容忍田季安作出这样的指令呢?

答案只有一个:刘昌裔刺杀案的发生,是在嘉诚公主去世以后的事情。『新唐书•田季安传』:

季安畏主之严,颇循礼法。及主薨,始自恣,击鞠从禽,酣嗜欲,军中事率意轻重,官属进谏皆不纳。

史书中只说嘉诚公主的去世在元和年间,没有给出具体的日子。我们翻了翻『通鉴』的相关记载,可以看到,田季安第一次出现与朝廷争锋相对的行为,是在元和四年(809)的九月。嘉诚公主的去世,大概就是在此之前。这个时候的田季安已年近三十,不再是当年那个任凭摆布的幼童了。既没有公主的约束,妻子元氏自然也少不了从旁教唆。魏博藩多年的波澜不惊之下,一股新的暗流正在缓缓涌动。

只是隐娘依然没有离开的意思。可能是上方考虑到,田季安归附朝廷多年,魏博一地的顺逆又事关重大。因为一点异动就放弃这枚棋子,实在说不上划算,不如静观其变。

变数就在眼前,田季安转身就交待了隐娘一项新任务:刺杀刘昌裔。

隐娘辞帅之许。刘能神算,已知其来。召衙将,令来日早至城北,候一丈夫一女子 ,各跨白黑卫。至门,遇有鹊前噪夫,夫以弓弹之,不中,妻夺夫弹,一丸而毙鹊者。揖之云。吾欲相见,故远相祗迎也。

衙将受约束,遇之。隐娘夫妻曰:刘仆射果神人,不然者,何以洞吾也,愿见刘公。刘劳之。隐娘夫妻拜曰:合负仆射万死。刘曰:不然,各亲其主,人之常事。魏今与许何异,顾请留此,勿相疑也。隐娘谢曰:仆射左右无人,愿舍彼而就此,服公神明也。知魏帅之不及刘。刘问其所须,曰:每日只要钱二百文足矣。乃依所请。

故事里说刘昌裔「能神算」,算准了隐娘夫妇会在什么时候、以怎样的方式出现。我们认为,这只是一个幌子。否则二十多年后,这位神算的儿子刘纵何至于不明不白地死在陵州刺史任上?当然,刘纵的死是另外一个晦暗不明的阴谋。

刘昌裔所以对隐娘夫妇的行踪了如指掌,是因为神尼及其背后的刺客组织,本就与他存在某种单线的联系。隐娘从田季安处接过任务后,通过磨镜少年向上报告,这一报告的结果就是:刘昌裔早早地做好了准备,平静地等待这场谋杀案的到来。

我们甚至猜想,隐娘夫妇在报告完任务的同时,也得到上方的指令:以刺杀刘昌裔为借口,即刻离开魏博、前往许州,那里会有我们的人来接应。这一猜想可以用来解释,为什么向来单独执行任务的隐娘,会在这一次带着除去磨镜一无所能、甚至连鸟儿都打不中的丈夫一同奔赴目的地。而无论是他们所骑的一黑一白两匹驴子,还是城门口的那一出弹弓把戏,都不过是与人相接应的暗号罢了。

与刘昌裔见面以后的情景,小说中只有简单的三个字:「刘劳之」。隐娘夫妇随即做出了一个十分激烈的反应:双双下拜,说「合负仆射万死」。第一次读到这里,我们听信了「刘仆射果神人,不然者,何以洞吾也」的说法,以为隐娘真的是佩服刘昌裔神机妙算,这才临阵投奔。

可事实却是,隐娘夫妇的确在城门口与那位衙将接上了头,只是那会儿俩人恐怕还是一头雾水:说好的自己人来接应,怎么反倒成了刘昌裔的属下。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在「刘劳之」这短短三个字的情节里,正是刘昌裔向隐娘夫妇表白了自己与刺客组织的联系。隐娘夫妇这才觉察到事情的惊险,差一点错杀同志,真可以说得上是「合负仆射万死」了。

双方相认完毕后,刘昌裔请求隐娘夫妇留在自己身边。他说了一个理由,听上去很是奇怪,叫做「魏今与许何异」。就是说,你在田季安那里做事,和在我这里做事,没有什么区别。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刘昌裔所担任的陈许节度使,又叫做忠武军节度使,在张国刚先生的分类中属于「中原防遏型」藩镇。与魏博这样的「河朔割据型」藩镇不同,这地方总体上属于「顺地」,还是比较服从朝廷管制的。作为中原防遏型藩镇之一,陈许节度使所辖地区不但能够控遏河朔、屏卫关中,还能起到沟通江淮、保障漕运的作用。隐娘留在田季安身边,固然能继续对魏博境内的敌情施行监控;要是转投刘昌裔府中,同样可以利用这一地区的地理优势开展制衡。这正是刘昌裔说「魏今与许何异」的根本原因。

事情到了这一步,田季安看来是非置刘昌裔于死地不可了。即便一刀结果了他,不过是使得局势早一天恶化而已。保护一个八分可靠的刘昌裔,比控制一个早已掩饰不住逆反心的田季安来说,胜算还是要高出许多。这也就是为什么,隐娘决定留在刘昌裔身边时,给出的理由是「仆射左右无人,愿舍彼而就此」、「知魏帅之不及刘」。我们都知道,元和年间藩镇与朝廷的斗争何等惨烈,杀一个节度使又算得了什么。如果不是那枚于阗玉的保护,刘昌裔的脑袋恐怕早就搬了家了。

刘昌裔问隐娘需要些什么,隐娘回答说,「每日只要钱二百文足矣」。和田季安「以金帛署为左右吏」相比,这个要求实在不高,刘昌裔很痛快地答应了。故事继续说:

忽不见二卫所之,刘使人寻之,不知所向。后潜收布囊中,见二纸卫,一黑一白。后月余,白刘曰:彼未知往,必使人继至。今宵请剪发,系之以红绡,送于魏帅枕前,以表不回。刘听之。至四更却返曰:送其信了,后夜必使精精儿来杀某,及贼仆射之首。此时亦万计杀之,乞不忧耳。刘豁达大度,亦无畏色。

是夜明烛,半宵之后,果有二幡子一红一白。飘飘然如相击于床四隅。良久。见一人自空而踣,身首异处。隐娘亦出曰:精精儿已毙。拽出于堂之下,以药化为水,毛发不存矣。

隐娘曰:后夜当使妙手空空儿继至。空空儿之神术,人莫能窥其用,鬼莫得蹑其踪。能从空虚之入冥,善无形而灭影。隐娘之艺,故不能造其境,此即系仆射之福耳。但以于阗玉周其颈,拥以衾,隐娘当化为蠛蠓,潜入仆射肠中听伺,其余无逃避处。刘如言。至三更,瞑目未熟。果闻项上铿然。声甚厉。隐娘自刘口中跃出。贺曰:仆射无患矣。此人如俊鹘,一搏不中,即翩然远逝,耻其不中。才逾一更,已千里矣。后视其玉,果有匕首划处,痕逾数分。自此,刘转厚礼之。

虽说靠着组织的情报接上了头,隐娘在田季安身边这么多年,刘昌裔心里难免有些提防。之前对隐娘说的「勿相疑也」,也是怕她心有顾虑、再生出什么变数来。可偏偏他们又不要钱,这就更让人放心不下了。隐娘夫妇骑的黑白卫不见了,刘昌裔「使人寻之」,正是这种不信任感的最好体现。找了大半天,回头却在布囊里发现了「二纸卫,一黑一白」。这大概是隐娘觉察出了刘昌裔的心思,想要给他一颗定心丸。

还没等这颗定心丸落肚,隐娘又告诉了刘昌裔一个可怕的消息:田季安想杀你,这事儿还没完,「必使人继至」。我们不由得奇怪,隐娘执行任务向来以迅捷见长,当年在五台山受训期间,不过是差了几个时辰,就被神尼斥责说「何太晚如是」。为什么这一次的行动,直到了一个多月的时候,田季安才反应过来、想到再派别人来呢?

我们怀疑,在到达许州后的这段时间里,隐娘曾多次返回魏博、试图说服田季安,希望他能够打消刺杀刘昌裔的念头。毕竟嘉诚公主在魏博这么多年,田季安还算是一个表现不错的盟友。无奈这一次,他竟然说什么也不答应,隐娘这才想出「剪发,系之以红绡,送于魏帅枕前」的主意。

在与『聂隐娘』一道收入『甘泽谣』的另一篇传奇中,我们看到过同样的手段。故事里被红线女送来的一个金盒吓得「惊怛绝倒」的,正是田季安的祖父田承嗣。隐娘以红绡系发,这浪漫又令人浮想联翩的场景背后,是一个赤裸裸的威胁:只要你安安分分地,咱们尚有一丝情义在;要是有什么坏心思,你的脑袋可就全在我恩私便宜了。

只是田季安既然不答应,就有他不答应的道理。靠着精精儿与空空儿的本事,不但刘昌裔的命危在旦夕,就连我们的主人公隐娘也难逃一劫。隐娘告诉刘昌裔,说「此时亦万计杀之,乞不忧耳」,是把两人的性命拴在了一根绳子上。最后费了好一番心思气力,还靠了点运气,总算对付过去。直到这时候,刘昌裔才算对隐娘彻底放下心来,自此「转厚礼之」。

故事到了这儿,看上去皆大欢喜。只是我们注意到这样一个诡异的细节,在杀死精精儿后,隐娘「拽出于堂之下,以药化为水,毛发不存矣」。这样的场景,我们都再熟悉不过了。事隔多年,千里之外的陈许节度使府中,这件令人毛骨悚然的道具又一次登场了。

由此我们认为,从隐娘夫妇报告刺杀刘昌裔命令的那一刻起,神尼及其背后的刺客组织就始终密切关注着事件的进展。无论是田季安的异动,还是刘昌裔的存亡,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打破这一地区内势力多年来的脆弱平衡。在这危机时刻,神尼不得不亲自来到魏博,向这位久未谋面的弟子面授机宜。

除了可以化人毛发的恐怖药粉外,隐娘为刘昌裔准备的那块于阗玉,恐怕也与神尼的到来密切相关。于阗玉价值连城,不是寻常人家可得。『新唐书•西域传』记载,德宗皇帝即位之初,曾经派人前往于阗国求取玉石。堂堂天子所得,也不过「圭一,珂佩五,枕一,带胯三百,簪四十」之类。到了贞元年间,于阗地区为吐蕃所攻陷,「自是安西阻绝,莫知存否」,更不用说贸易往来了。我们猜想,隐娘手上的这块大小能够「周其颈」的于阗玉,正是早年由朝廷赏赐给五台山密教僧团、又被神尼千里迢迢带到许州的。神尼的这一次运筹帷幄,既保全了刘昌裔的性命,又使得他终于对隐娘放下戒心,可以说是一举两得。

我们都还记得那个约定。

这一年正是元和四年(809),距离隐娘重返魏博整二十年。

神尼没有食言,她大概早就料到,在一个混沌、变乱的时代下,魏博的稳定不过是短暂的过场。田绪会死,嘉诚公主会死,田季安会长大。无论身处其中的人们如何努力,走向失序才是魏博的终局。除非,有一个新的、强大的外力出现。

神尼唯一不知道的是,拥有这个外力的人早就站在帷幕旁了。直到这个人的出场,我们的故事才能画上最后的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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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州牙军之兴衰

前序   

藩镇之祸,为唐腹心之患,诚百余年。建中、元和年间,君臣谋策庙堂,将士戮力疆场,竟不能翦灭。吾少时尝谓姑息养奸,自取其祸耳。然唐屡经大举,江淮为之虚耗,实亦疲矣。魏博、成德、卢龙河朔诸镇倔强之徒,募壮士以自卫,竞相连结,抗拒王命。方其盛也,贼夫阔视大言,自树一家,天子不能制,有司不能问,自谓兵强马壮,其如我何?  天下之事祸福相倚。今日之小惠适足为他日之启祸。魏州牙军,为田氏四世爪牙,终亦弃之。魏博归唐,时人谓田兴暴忠纳诚,然牙军亦有力焉。兴既归国,朝廷优赏其军,兵骄将富,渐不能用,数年复乱,循河北故事。  长庆以降,其军浸骄,节度使皆立于其手。小不如意,辄害之无噍类。时人曰:“长安天子,魏州牙军。”言其势强也。罗绍威惧其凶焰,与朱温共构阴谋,遂诛牙军8000余族。  哀哉,8000族阖门尽为屠灭,老幼不遗,此禽兽行也。然观牙军之所为,其状虽惨,亦自取也。

(1) 田承嗣时期的牙军

(1)牙军的成立

  魏州牙军于广德元年(公元七六三年)为田承嗣所创。在这之前,唐王朝非常勉强地平定了安史之乱。由于种种主客观原因,唐没有能力恢复原先在河北的统治,这样以田承嗣为首的安史叛将趁机在河北建立起了个人的割据势力。

  田承嗣创立牙军的主观动机应该是想培植效忠个人的武力。因为田和成德的李宝臣,卢龙的李怀仙曾是安史的追随者,朝廷本来就不以忠纯看待,只是在无奈之下才任命三人为各自辖区的节度使,如果朝廷能够腾出手来,田和其他两人早晚必被收拾。为了对抗未来朝廷的征讨,建立一支精锐亲军是有其必要性的。

建立一支精锐亲军能加强对军队的控制,并且还可以提高军队的战斗力。这一点已经被之前的战争证明具有相当的可行性。李世民曾建立过精锐的玄甲骑兵,安禄山也曾蓄养曳落河部队,都起到了很好的效果。田承嗣建立魏州牙军的想法应该说多少是受到了他们的影响的,特别是安禄山,田承嗣曾追随他把战火烧遍了大半个北中国,安禄山的言行肯定会对他造成极大的影响。

(2)牙军集团的构成

  提到牙军集团的构成,我想在这里另外先讨论一个牙军和牙军集团的问题。牙军和牙军集团有着密切的关系,但两者并不能简单的划等号。牙军是由牙兵组成的军队,牙军集团不仅包括牙军,也包括依赖牙军而享有特权的田承嗣家族成员、魏博镇官僚,甚至从广义上可以包括牙军的家属。后面数者有些本身并非牙军成员,但牙军对其有相当大的认同,通俗地说就是自己人,因为他们依仗牙军强大的武力为后盾获得利益,牙军依靠他们维护自己的统治,两者的利益密切相关,共存共容。可以说田承嗣统治魏博镇依靠的正是牙军集团这张蜘蛛网,牙军是蜘蛛网上最重要的蛛网,其他牙军集团成员则象蛛丝一样恰好顺着蛛网辐射到魏博镇每个角落,两者共同牢牢地掌控着魏博镇,为魏博镇的最高领袖效命。

牙军集团和牙军的最高领袖当然是田承嗣。田承嗣残忍狡猾,又参加了安史之乱,所以他对牙军的兵权非常重视。在牙军集团中地位位于金字塔塔顶的是他自己,这样他可以军政大权一把抓。为于其下的,是田承嗣的侄子田悦和他的儿子。田悦担任中军兵马使,田承嗣诸子也分别典兵,各自拥有部曲数百人。牙军的兵力就是这样被分成一个个的小集团,相互牵制,防止任何一位大将权位过重,进而达到田承嗣控制全军的目的。同时田氏其他人担任要职的,也为数不少。比如说后来归附朝廷的田弘正(田兴)的父亲田廷玠也历任沧州刺史、洺州刺史、相州刺史等要职。要津部门不是田氏血亲,就是故吏旧部。如果说魏博镇中势力最强的是牙军集团的话,那牙军集团中田氏家族则占有压倒性优势。从早期来看,牙军中外族势力是不足以动摇田氏家族地位的。

(3)牙军的防地和来源成分

  牙军的得名源于它的防地。藩镇军队一般分为牙中军和牙外军。牙中军(即牙军)作为藩镇军队的基本武力一般都被布置在藩镇治所的牙城内。牙外军则被布置在其他诸州。

  但魏州牙军和其他藩镇还略有不同。魏州牙军除了在魏州牙城内拱卫节度使外,在许多要地也有相当数量布防。这主要可能和早期魏博镇军队在和朝廷军队作战时暴露的问题有关。魏博镇的牙外军不仅战斗力成问题,而且常常相机倒戈,所以田承嗣用相对靠得住的牙军就近监视,牙外军和牙军杂而用之,整个战斗力相对提高。另外从宋人笔记来看,大体都说魏博镇末期节度使罗绍威杀了五千牙军,而这和《资治通鉴》以及《新、旧唐书》关于牙军成军时万人人数相左。罗绍威肯定将魏州城内的牙军杀光了,否则他必定不能自安,但如果只杀了五千人的话,其他将近五千人又哪里去了呢,相信应该在魏博镇诸州布防的人数也应当不少,《新唐书》中也明确提到牙军诸将常出屯外州,所以这也是我持这种观点的依据之一。

  魏州牙军的来源很复杂。它的早期来源包括曾经跟随田承嗣参加安史之乱的叛军余党,也包括被田承嗣后来收编的魏州精锐。后期魏博镇吞并了相、卫四州,田承嗣还裹胁了当地精勇,并把他们也编入牙军。牙军父子相承,世代相袭,是地地道道的世兵制。不过,值得一提的是,牙军虽然以血缘自重,但也并不完全排斥外来新鲜血液。田承嗣死后,许多外来军人、政客因种种原因来魏州后,都慢慢融入了牙军中。

(二)田悦、田绪、田季安、田怀谏时期的牙军

  如果把这四位节度使时期的牙军当作一个阶段来写,其实并不很合理,把田悦和田绪、田季安、田怀谏分为两个阶段更合理。因为田悦时期的牙军更多的是田氏忠犬,而后一阶段则牙军中外族势力上升,田氏势力开始慢慢衰落,为结束后来的田氏割据打下了伏笔。

(1)田悦时期的牙军

  田悦是田承嗣的侄子,曾追随田承嗣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表现出了一定的领导能力,深得田承嗣的喜爱。田承嗣生前一直认为田悦的能力要优于自己的儿子,所以死后让田悦继位,诸子则辅佐。

田承嗣死后,牙军集团失去了一个在能力上和权威上都能让他们慑服的强人。尽管田悦能力不弱,而且采取了种种手段来取悦和笼络人心,企图继续维护旧有的统治秩序,但牙军集团已经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分裂。时值朝廷倾向削藩河北,以节度副使田廷玠为首的一部分人开始倾向与朝廷妥协不直接参与叛乱,尽管田悦最终出于利益的考虑拒绝了这种建议。在后来的河北削藩战事中,甚至出现了倒向朝廷的田氏亲族牙军集团成员,应该说都是这种分裂的表现。

 建中二年(公元781年),成德镇节度使李宝臣死了,他的儿子李惟岳请求继位。李惟岳能力平平。为了李惟岳能顺利接管成德镇,李宝臣事先杀掉了成德镇的一批骄兵悍将,造成整个成德镇的动荡不安。

适值唐朝和吐蕃王朝关系缓和,原来用于京西防秋的各路精锐部队都能抽调参加河北削藩战事。朝廷决定趁此一举铲除河北各割据势力,拒绝李惟岳的要求。

由于河北各藩镇势力休戚相关,所以田悦和李惟岳、李正己等节度使决定以武力对抗朝廷的讨伐。然而田悦等人以下犯上,名声不佳,加之朝廷事先有了一定准备,人力物力上都有相对优势,田悦几次大败亏输。牙军作为魏博军主力,在临洺、魏州等地损失惨重,牙军集团中原有的分裂倾向,终于表现无遗。李再春以博州降,田昂以洺州降,王光进以长桥降,甚至被田悦委以腹心的大将李齤长春在田悦惨败之余拒绝他入城。

危难之际,田悦使出非常手段。他和牙军剩余将士约为兄弟,把城中所有财富用来犒赏将士,并委托牙军中的宿将贝州刺史刑曹俊重整部伍。在很短的时间里田悦重新稳定了牙军和魏州的局势,击退了唐军马燧等人进攻。

尽管击退了唐军的进攻,但魏州的局势没有根本性的好转。此时的形势对河北叛军极为不利。成德镇由于内部矛盾重重,在唐军的进攻下,诸将纷纷投降。不久,李惟岳被王武俊所杀,王武俊亦降。山南东道镇梁崇义走投无路,被迫自杀。平卢镇李纳(李正己之子,李正己此时已死)则被其他唐军包围在濮州。

 在河北割据势力纷纷溃败的形势下,其实隐藏着莫大的危机。安史之乱以后,唐朝为了平叛,把原本只在边疆设置的军政一体的节度使制度带入了中原腹地。到了此时很多地方势力已经坐大,形成了一个个的藩镇。藩镇的首领节度使俨然是当地的土皇帝,拥有了独立的军队指挥权,独立的行政权,独立的司法权,独立的财税权,随时可以向朝廷叫板。即使仍为朝廷控制的地区,控制权也已仅仅依赖节度使个人是否向朝廷效忠而获得。如果节度使心怀不轨,独立和反叛就会层出不穷。仅仅依靠节度使打节度使,从根本上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这一点,宪宗短暂的削藩成功就能证明。很可惜的是,建中年间的削藩战争就是这样的战争,德宗和他的大臣们没有看到问题的真正所在。

打垮了李惟岳和梁崇义后,由于诸将都出了大力,朝廷开始论功行赏,大封诸将。首举降旗的张齤孝忠被封为易、定、沧三州节度使,另外两位降将王武俊封为恒冀都团练观察使,康日知封为深赵都团练观察使。范阳节度使朱滔则获得了德、棣两州新的属地。然而这样的安排使得王武俊和朱滔都不满意。王武俊希望成为节度使,而朝廷不满其望;朱滔则素有野心,只获得两州还不能满足胃口,他希望要地深州也能划入他的辖区。两人和朝廷的关系出现了裂痕。

正在魏州度日如年的田悦看到这种千载难逢机会,立刻派出心腹王侑、许士则到深州游说朱滔。两人口若悬河,对朱滔动之以情,晓之以利,成功地使朱滔答应加入叛军行列。为了确保成功,朱滔另外派判官王郅与许士则前往恒州游说王武俊。两人也是如此这般说明利害关系,使得王武俊也答应加入叛军行列。

建中三年(公元782年)六月,朱、王叛军到达魏州城外。唐军援兵朔方李怀光部也在同一天到达。双方尽锐决战,结果唐军失利,叛军成功地解了魏州之围。

为了进一步壮大叛军的声势,朱、王、田等人决定拉拢实力强大、野心勃勃的淮宁镇节度使李希烈入伙。李希烈果然动心。建中四年(公元783年)正月,他派兵攻陷汝州,正式举起反旗。朝廷为了平叛,征调泾原镇兵五千东救襄城,不料,泾原军因不满赏薄,在京师哗变,迫使德宗狼狈出奔奉天。变军拥立朱泚(朱滔之兄,原泾原节度使)为帅,朱泚随后称帝举兵。朱泚在朝廷的心脏突然叛变,导致正在河北各路平叛的唐军纷纷撤退。建中年间的削藩战事实际上已经失败了。

朱泚、朱滔兄弟势力过分强大使得王武俊不安起来。唐军昭义节度使李抱真乘机笼络王武俊,分化河北诸叛乱势力。德宗也主动向河北割据势力妥协,赦免其罪,厚赂官爵。田悦等人因为河北削藩战事打得精疲力竭而无心恋战,亦暗中向朝廷款服。这样真正与朝廷为敌的,只剩下朱泚、朱滔兄弟和李希烈了。

朱滔为了夺取唐朝天下,决定帅范阳军主力南下。由于魏博镇是他南下的必经之路,出于防止田悦在自己南下后搞小动做的目的,保证自己补给线路的畅通,朱滔要求田悦帅军和他自己一起南下。然而,田悦此时已经和朝廷秘密达成妥协,实在不愿意南下做别人的炮灰。他和自己牙军集团中的心腹扈崿、许士则等人商议之后觉得南下不仅不划算,而且朱滔此举恐怕对自己也不怀好意,恐有假道伐虢之虞。王武俊也派人通知田悦千万不要出兵。田、王两人设下圈套,田悦假意答应朱滔的请求,把朱滔骗到魏州城下,暗地里,王武俊联合昭义节度使李抱真攻打朱滔。

  兴元元年(公元784年)正月,朱滔率领幽州、回纥联军到达了魏博境内。他通知田悦速来和他会师南下。然而这次田悦以空言应付了他的使者,拒绝出兵,甚至接待级别都降低了,索性连心腹都不派,仅仅让自己的司礼侍郎裴抗敷衍朱滔。感觉受骗上当的朱滔怒不可遏,立即派兵攻下了数座县城,而后他又北上攻打贝州。虽然贝州由于刑曹俊的奋战未被攻下,但贝州所辖其余诸县都告失守,朱滔终于成功地把德、棣两州和目前的据点连接起来。实现了补给线的畅通,朱滔派大军驻屯冠氏,准备进取魏州。

  魏州局势的危急让王武俊和李抱真决定最好马上出兵。就在这个紧急关头,魏州的形势又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这种变化最终让他们二人决定暂不出兵。

  魏州在短短时间内发生了什么变化呢?原来田悦在一个夜晚被自己的堂弟田绪杀害,田绪成了魏州的新主人。由于田绪目前的态度不明,王武俊和李抱真觉得还是不应该贸然行事。

那么这桩谋杀案是怎么发生的呢?这就得从田悦向朝廷款服谈起了。

  在正月田悦向朝廷秘密妥协后,朝廷就封其为检校尚书右仆射、济阳郡王。但受到战火的阻碍,朝廷的使者孔巢父二月才赶到魏州。由于魏博镇长期陷于苦战,人员和物资方面都损失很大,无论田悦和牙军都无战意,此时能和朝廷握手言和不啻莫大的福音,因此两者一拍即合。加之孔巢父年轻时与李白等人号称“饮中八仙” ,口才又很好,所以和田悦等魏博头面人物相处甚欢。在这种融洽的气氛下,田悦撤去了原来加布在牙城内外的警戒人手,三月初一晚上,他还大摆宴席招待孔巢父,宾主都非常尽兴,田悦本人大醉方休。

  当天夜里,趁田悦大醉未醒,内外警备松懈,他的堂弟田绪发动了一场血腥的政变。前文说过,田承嗣看重田悦的才能,最终让田悦继承了自己的地位。这样的安排无疑极大地刺激了田承嗣诸子。其中以田绪表现最明显,史载他“常俟衅隙”,可以肯定当天夜里的事情绝非偶然。在谋杀过程中,田绪手刃田悦,还杀害了田悦的妻子、母亲、相关知情者以及田悦的心腹,手段非常残忍,也非常果决。对于这起谋杀,各史书记载也不尽相同,但我倾向于是蓄谋已久的,如果不是蓄谋已久,田绪行事不可能这么坚决,也很难成功。

  尽管田绪成功杀死了自己的兄长,但其实并不是毫无反对。毕竟他只是牙军中的一名兵马使,所辖不过数百人。其他牙军如果反对,他的政变还是要失败的。他的政变必须得到大部分牙军的支持,只有这样,宝座才能坐稳。因此政变的成功主要要素就是对牙军的成功收买。在夺得权力后,田绪大肆滥赏,收买军心,兵马使给缗钱二千,大将半之,士兵也有百缗。正是这样的滥赏使得牙军明知田绪篡夺谋杀了兄长,但就是没办法齐心反对他。另外,田绪非常理解刑曹俊在牙军中的地位,极力笼络他。刑曹俊在一系列的战斗中,为稳定牙军集团的统治作出了巨大的贡献,俨然成为了牙军保护神一样的人物。他直接掌握的兵力并不多,但他在牙军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很多未参与政变的牙军军人都直接在观望他的动向。在田绪篡位后前几天,刑曹俊即表态支持田绪,可以说此举也极大地稳定了田绪的地位。

  刑曹俊支持田绪,直接原因当然是田绪的笼络,间接原因应该是为了维护整个牙军集团利益的缘故。虽然他本人已经在牙军中树立了威信,但此时在整个牙军集团中,田氏家族还有着很大的势力,如果他想取而代之显然还不成熟,而且魏州城外还有幽州军这个敌人存在,牙军内斗的话,只会便宜了敌人,伤害了自己。在这种情况下,他支持田绪是可以理解的。

听说田悦死后,朱滔觉得有机可趁,派重兵包围了魏州,同时向田绪许诺只要支持他,就让田绪担任魏博节度使。田绪因为形势初定,向朱滔做了表面的妥协,暗中则向朝廷表明服从的意向,并且和王武俊、李抱真重新建立了同盟。朝廷也封田绪为银青光禄大夫、魏州大都督府长史、兼御史大夫、魏博节度使。

兴元元年五月,王武俊、李抱真、田绪合力在贝州泾城大破朱滔的幽州军,田绪的地位也稳定了下来。从此牙军集团又开始步入了田绪时代。

(2)田绪时期的牙军

  贞元元年(公元785年),德宗将嘉诚公主嫁给田绪。这标志着朝廷和魏博镇最终完成了妥协。在这以后,田绪的地位完全稳定了下来,牙军在他的统治期间也开始步入了一个相对平静发展的阶段。

  不过这种表面的平静隐藏着种种的危险因素。首先,牙军集团中田氏家族的势力明显衰退了。在田承嗣、田悦当政时期,牙军内部外族势力远较田氏为弱,田氏一门或居高位,或掌兵权,显赫无比。然而在河北削藩战事中,田氏势力不仅没有有力地维护牙军集团的统治,而且在最困难的时候不少人纷纷向朝廷主动投降,出面力挽危局的是象刑曹俊和孟佑等外族势力。他们这些人通过战争扩大了自身的影响力,成为了牙军中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田绪在篡夺权力的过程中甚至不得不借重他们的力量。只是由于田氏在魏博镇统治已久,根基深厚,单个外族势力还不足以挑战整个田氏家族的联合。牙军,已经不再是田氏家族的单纯的忠犬了。其次,整个牙军的风气开始变得骄横自私,不利于管理了。建立牙军的本意是为了维护以田氏家族为首的牙军集团的统治。牙军的精神理念就是要全心全意支持田氏。然而田绪杀害了自己的兄长,篡夺了节度使宝座。这大大刺激了牙军中少数野心家。对他们来说田氏反得天子,我为何反不得田氏,田绪篡得田悦,我为何篡不得田绪?原本支持牙军的精神理念崩溃了。而且田绪为了篡夺成功,大肆滥赏,借以收买军心。这招虽然管用一时,然而没有理由的滥赏必然使得军风变质,不再象以前那样吃苦耐劳。加之田绪本人骄奢无比,上行下效,牙军的素质开始下降了。

  由于田绪自己是篡夺上台的,所以田绪非常害怕牙军集团中有人会对他取而代之。他特别仇视那些有可能篡夺宝座的田氏近亲。因此在他任上,牙军集团中田氏家族势力持续走低。他曾连续清洗了数位兄弟姑妹近亲,甚至连他远在平卢镇出仕的兄长田朝都不放过,欲致其于死地为后快。同时为了确保自己后嗣能安全继任,牢牢掌握住牙军。他安排自己的三子担任牙军集团要职。长子田季和为澶州刺史,次子季直为衙内兵马使,嫡子季安则为魏博节度副大使。

  相比而言田绪对外族势力是颇为开明的,对于那些得罪朝廷流亡至魏博镇的政客军人都加以妥善的安排。其中的上层人物还融入了牙军集团的核心。象前昭义行军司马元谊的女儿还成为了田绪嫡子田季安的妻子。这些举措都为牙军集团补充了不少有益的新鲜血液。

  不过田绪终究是一个毫无节制的军阀。他的私生活非常紊乱,常常通宵剧饮,又过分溺于女色。俗话说酒色伐身,结果田绪在自己三十三岁那年突然死去,死前毫无征兆,估计是死于脑溢血。他死后,他的幼子田季安继位为新的魏博镇节度使。 (3)田季安、田怀谏时期的牙军

  将田季安和田怀谏时期合并起来讲主要是因为后者的时间很短,而且后者期间发生的事情可以看作前者的延续,因此不再分割单独谈。

  田绪死后,其子季安继位。田季安本非嫡子,他的生母地位低微,连姓氏都不为传记,他能继位,完全是因为田绪的正室嘉诚公主没有子嗣的缘故。公主考虑田季安母家地位低下,收养季安母子关系能比较融洽,最终选择了季安做养子。

  从最初的情况看,田季安和养母之间关系还不错。公主对田季安管教认真严格,田季安对养母很尊重,甚至还有些敬畏。这样的情况在田季安当上节度使之后也没有大的变化。

  然而嘉诚公主死后,田季安感觉就象脱了缰的野马,完全没了管束。他的所作所为比他父亲还放肆,整天沉溺于各种玩乐,处置政务则非常随心所遇,对于劝谏意见一概不听,而且他还很残忍,残忍的近乎变态。不消说,这样的所作所为是不可能真正得到拥护的。军心人心浮动,野心家崛起的时机成熟了。

  这个野心家就是前魏博节度副使田廷玠的儿子田兴。说起来也是机缘巧合,也许田兴的本意并非是想篡夺,只是希望能纠正田季安的错误行为,让魏博镇这部机器运转得更理想,然而命运的齿轮是不能被逆转的,田兴无意识的行为导致他被推上前台后,就再也别想能主动脱身了。田兴屡次劝谏,渐得军心,威信日著,这被田季安视做是篡夺的前奏,田季安将田兴当成眼中钉肉中刺,时刻欲锄之而后快,而田兴的动机也不再单纯,屡屡的劝谏也明显有了做秀收买人心的考虑。

  最终两人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先是田兴被田季安赶到临清当临清镇将,唐制镇将最高不过正六品下,与以前在牙军中担任衙内兵马使、同节度副使的风光不可同日而语。田兴的不满可以想象。然而田季安还是不肯放过田兴,直欲至他死地。为了躲过杀身之祸,田兴被迫“阳为风痹,灸灼满身”,并且在家中颇韬光养晦了一段时间,这才有惊无险地瞒过了田季安。

  可以想象,田兴是多么痛恨田季安,只要有机会,他是一定会报复的,而且这种报复必定会让田季安连翻本的机会都没有。事实上,这个机会来得很快,由于长期沉溺酒色,田季安的健康受到了极大地损害,三十岁的汉子竟然患上了严重的中风,以致神智不清,不能理事。田季安的病入膏肓,放松了对田兴的看管。田兴也没有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一直暗中联系牙军中各有力人物,为自己重返魏州制造舆论,他的种种小动作连他的儿子田布都看出来了。田布认为夺取魏博,不仅要掌握牙军,更需要利用归附朝廷大义的名分,否则很难成功,即使成功,名声也会很难听。这番话使得田兴茅塞顿开,以后田兴的计划核心部分是按照父子之间这次谈话达成的共识来执行。

  久卧病榻的田季安终于在元和七年(公元812年)八月死去,他死后,年仅十一岁的儿子田怀谏继任。同时田兴也如愿回到了魏州担任旧职。然而田怀谏毕竟只是一个不懂人间险恶的孩子,他的母亲元氏也不是政治强人,孤儿寡母显然无力掌握复杂的局面。他们母子的命运就象随波逐流的小船,只要一个浪头打来,方向就会变化。

  改变命运的大浪终于打来,田兴帅牙军发动了兵变,结束了田氏在魏博近半个世纪的割据统治。

(三)田兴、田布时期的牙军

  田兴时期的牙军发生了许多剧烈的变化,实际上被后世诟病的“长安天子,魏州牙军”现象,究其根本,其实成于这个时期。在这以前牙军和同时代其他军队相比,并没有什么可以特别指摘的地方。如果要揪出变化的最大元凶,那就是被誉为唐室忠臣的田兴! (1)田兴归国之谜

  田兴归国历来是中唐及后代编史者津津乐道的段子。对于田兴归国,编史者出于为尊者讳的目的常常有意无意地重视一些东西,而又忽视一些东西。比如有时候过分强调元和君臣的算无遗策,有时候又过分强调田兴的忠君报国。元和年间魏博镇回归朝廷怀抱,打破了河朔藩镇的铁板一块,为以后元和年间削藩战事打下了良好的基础,其中的原因绝非能简单归为一点。

  首先是朝廷方面。元和年间,朝廷政治还算清明,即位的宪宗不甘藩镇日渐坐大,一开始就有坚定的削藩决心。他一面积极选拔任用人才,一面开源节流,整军备战。朝政上有了新气象,号称元和中兴,魏博镇能回归朝廷,并且终宪宗一朝始终为朝廷效命,是离不开这个大环境的。而且朝廷方面接受了以前幽州镇回归后处理不当再度反叛的教训,几次关键问题的处理明显比德宗朝高明许多。比如宰相李洚正确估计到魏博镇有可能归附朝廷。在田兴归附后,不再按部就班地让田兴担任节度使,而是迅速超迁,防止恩出其下。为了最大限度地满足田兴对功名的渴望,除了让他担任节度使外,皇帝本人赐名他弘正(以下开始称田兴为田弘正),而且让李洚、韩愈等人专门撰文《牧者劝》,追封他父亲田廷阶,母亲郑氏和祖宗三代,各直系亲属一律加官进爵,可以说光宗耀祖到了极点。为了表示对田弘正的绝对信赖,朝廷还撤走了原来部署在河阳的重兵。除了对田弘正用进拉拢之能事外,朝廷还大肆奖赏,用重金巩固军心。仅元和七年(公元812年)十一月一次性奖赏钱百五十万缗给魏博军。

  其次是田弘正和牙军方面。田弘正并非真正善男信女,文弱之辈,生在乱世,能驾御一军,且屡立功勋,绝对是一铁腕人物。而且他用阴谋夺取魏州是非常明显的,只是后世因为他后来一直效忠朝廷,并且为朝廷捐躯,所以对此并不明言。但事实就是事实,不容否认。史载,田季安死后,魏博真正的实权人物是田怀谏的家奴蒋士则,但他在魏州牙军内部没有什么影响力,而且处置不公,引起牙军不满是很正常的。然而接下来的描写说牙军拥立田弘正为新的节度使,人数竟达数千人,将近驻在魏州牙军的一半。田弘正直辖兵力不过数百人,就算他们全部拥护也达不到这个数目,显然是有人在暗中煽动串联,发动兵变,而这个人可以肯定在魏州牙军中地位不低,说话有分量,从兵变实际捞到好处者考虑,田弘正的嫌疑最大。而且田弘正在接下来的做法基本思路完全和他以前的计划一致,这不能不让人对他产生怀疑。田弘正决定归国,有其独特的自身原因。他发动兵变是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兵变时只杀了蒋士则,夺取了实际控制权,但没有直接加害田怀谏。兵变后,如何处理田怀谏却成了一个棘手的大问题。田怀谏还是名义上的节度使,牙军领袖,杀了他,只怕牙军中还有不少其他反对派特别是田氏余党借机生事,而且河朔其他藩镇也会干涉;不杀他,只怕夜长梦多。如果归国,将田怀谏送到朝廷,上可得忠义之誉,下不失仁爱之名,麻烦送走,实权抓牢,实在是一举两得。对于田弘正而言,朝廷除了不会让他在魏博镇割据传袭,已经极大地满足了他,他本人对此是非常满意的。对于普通牙军士兵而言,归附朝廷,就意味着魏博境内将不再有大的战事,人人都有机会加官晋爵。而且在经济上也会有很大的好处,原本牙军养兵主要依靠魏博六州的赋税,没有其他来源。归顺朝廷,也可以象其他政府军一样得到朝廷的军费补贴。一旦为朝廷出战,军费开支完全由政府承担,军人个人待遇优厚。所以田弘正提出归国,他们也没有理由拒绝。

正是因为朝廷、田弘正、牙军三方都有合作的需要,田弘正在元和年间的归国才显得那么成功,魏博镇归国的因素单单归于任何一方面,都是不可取的。

(2)牙军的新动向

  田弘正归国后,牙军发生了三个重大的变化。

  首先,田氏家族势力被排挤一空,外族势力空前强大。在归国后,田弘正确实是非常忠实于唐室的。为了防止田氏家族卷土重来,田弘正将田氏家族男性成员悉数送往朝廷任职。田氏势力被扫除后,他们留下来的真空都被牙军中的外姓势力填补。以前牙军中田氏势力虽然衰落,但比其他外姓势力仍有优势,这也是为什么魏州发生了两次大的政局变化,实权仍落在田氏手里的原因。田氏势力被清理后,再也没有哪一支力量可以独掌牙军,这亦是后期魏博镇节度使更迭频繁的重要原因。

  其次,文职系统被削弱,牙军军人势力空前抬头。这个变化实际上应该是一个逐步的过程。但此时比较明显。原有的州县行政系统被极大地削弱了。原本只有重要的地区才屯有军人驻守,但现在连每个县都设镇将,原本很多具体由县级行政单位执行的任务和职能都被分离出来,由兼有军人身份的官员来执行。胡三省对此曾哀叹县令的失势,军人的强势。很多地方事务,县令拱手而已,刺史的职能虽然削弱不多,但实际上也多由军人兼任。地方军队真正的领导者是魏州派出来的牙军集团的成员,他们和牙军休戚同体,文职系统根本无法插手。这才是为什么唐政府在魏博派遣了许多地方行政官员,但牙军兵变后却无力反抗的真正原因。

  再次,牙军风气恶化,开始兵骄将悍。这个变化最大的责任人就是田弘正和元和年间的朝廷。田弘正对于每月二十八万缗的军费开支不闻不问,从不考虑削减非必要开支。为了保持魏博军对朝廷的忠诚,唐政府则屡次重赏军人,甚至到了滥赏的程度。应该说最初这招还是比较有效的,魏博军为朝廷也屡次建功,但物质的奖赏是有极限的,人的欲望是无极限的。在巨大的物质刺激下,魏博军特别是牙军变得非常贪婪,动辄要求用物质满足,一旦满足不了,马上变得牢骚满腹,不满情绪高涨。而且这种割肉饲虎的政策还得依靠朝廷丰厚的财政收入,朝廷如果收入减少,这种政策也就执行不下去了。魏博镇在宪宗死后再度反叛,这是最主要的原因,可以说唐政府是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3)牙军在此期间的重要活动

  元和十年(公元815年)田弘正派田布帅兵三千助朝廷平定淮西叛军。

  元和十一年(公元816年)田弘正奉旨帅军讨伐成德镇叛军。

  元和十三年(戊戌,公元818年)田弘正奉旨帅军征讨平卢叛军,大获成功。 (4)牙军的再度反叛

  元和年间的削藩成功让唐王朝君臣都认为万事大吉,不再去认真思索形成藩镇割据的根本原因,当藩镇割据再度泛滥之际,就是唐王朝不可救药之时。

  长庆元年(公元821年)藩镇叛乱首先在刚刚归顺的幽州镇发生,紧接着又在归顺不久的成德镇发生了叛乱,元和十五年(公元820年)才调任成德节度使的田弘正连同家属、参佐、将吏等三百余口同时遇害,只有判官刘茂复单身脱出。

  这次叛乱对魏博镇叛乱的有着深远的影响。田弘正是牙军中亲朝廷派的领袖,他的亲信也多是牙军集团中亲朝廷派成员,他们的覆没,使得牙军中忠于朝廷的呼声减弱许多。这就使得史宪诚后来煽动叛乱难度小了很多。

  在幽州镇、成德镇相继叛乱后,朝廷急急忙忙开始平乱。公卿大臣们认为田布是魏博节度使最合适的人选,于是让田布担任魏博节度使帅军平叛。但他们低估了这次叛乱的强度。倒是田布本人对形势有比较深刻的估计,一开始就料到自己多半是不能生还了。

  朝廷政策的失误,给了野心家发挥的余地。原本由田氏父子一手培养的史宪诚也就按照老上司的步子在牙军中煽动不满,使得牙军拒绝服从命令。田布在不能报家仇平国乱的两难境地被迫自杀身亡。在田布死后,朝廷也无力平乱,只能对此予以追认,长庆二年(公元8 22年)正月史宪诚获得了他梦寐以求的魏博节度使旄钺,这也标志着魏博镇再度脱离了唐王朝的控制。

顺带提一下,田氏父子公忠体国,为朝廷死节,魏州当地人还是很尊重的,后人建有忠义祠纪念他们父子。

(四)史氏、何氏、韩氏、乐氏、罗氏时期的牙军

  这一时期的牙军统治已经到了烂熟的程度。一方面,牙军集团对魏博镇的控制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任何政策的执行,任何重要人事的更迭如果没有经过他们的点头都是不可能的。另一方面,骄兵悍将是这时期牙军的最主要写照。节度使如果损害了整个牙军集团的利益,也是可以被踢掉的。五姓节度使长得不过数十年,短得只有七年。 (1)牙军集团对魏博的控制

  再度脱离朝廷后,牙兵集团对魏博镇的控制是越来越严密了,几乎到了无孔不入的程度。牙军占据了魏博各个重要位置。根据墓志考证,曾有一位刘某,他是牙军集团成员,有实际的军职,但他同时担任贝州作坊判官(见《唐代墓志汇编》)。以前,文职和武官系统职能虽然有交叉,且武官系统势力日渐抬头,但分工还是有的,这一阶段牙军对文职系统的控制远比以前严密。 (2)牙军骄横残忍的习气

  在以前田氏统治期间,近五十年才发生了两次政变,但这一阶段大的政变发生了五次,未知名的兵变不可估算,而且动辄就要发生灭门惨案。这与同为河朔藩镇的成德镇相去甚远,其他同类军镇军队习气也远没有这么骄横残忍。而且军人普遍手段残酷。其中,何全暤被称为“骄暴好杀” ,乐从训则有“资凶悖”的美誉。 (3)牙军统治的终结

  对于牙军的凶暴,体会最深刻的当然就是坐在火山口的节度使们了。他们各自寻找办法,企图制服牙军这头怪兽。

  第一位就是取田布而代之的史宪诚。太和二年(公元828年),他派大将亓志绍参加平定横海镇叛乱的讨伐。结果亓志绍举兵反叛。这使得史宪诚认识到他对牙军的控制远没有想像的强。他可以取田布而代之,别人也可以。为此他想的办法是借重朝廷的权威将魏博镇一分为二,自己则从魏州火坑中跳出来。但他忘记了,在田弘正归国后,是他自己第一个在魏博践踏了朝廷的权威,现在他需要时再拿出来,自然不会被牙军放在眼里。结果他惨遭横死。

  第二位是何进滔。这位节度使企图靠杀人立威。在牙军杀死史宪诚拥立他为节度使时,他约束牙军,要求牙军服从自己的命令,并且杀死了杀害史宪诚的凶手,企图以此来树立个人威势。尽管他自己和儿子平平安安度过一生,但孙子还是不免被杀。

  第三位是韩简,他计划靠向外扩张,来转移内部矛盾。但不幸的是,他打了败仗,直接被牙军赶出局。

  第四位是乐彦祯。他放手让儿子乐从训组织其他武装和牙军对抗。但牙军对这种直接威胁自己根本利益的做法绝不容忍,他们发动兵变将乐彦祯赶下台,不久加以杀害。

  最后一位是罗绍威。面对穷凶极恶的牙军集团,他根本不打算留一活口。天佑三年(公元906年),借助朱温的力量,他设下圈套,准备对牙军痛下杀手。朱、罗二人实际上早有勾结。早在朱温攻打凤翔时,罗绍威就派心腹杨利言和朱温密谋。当时朱温无力兼顾,但承诺一定帮忙。这一年中,牙将李公佺作乱犯上,罗绍威更加害怕,派另一心腹臧延范催促朱温赶快行动。朱温派李思安带兵七万屯驻深州,声称攻打沧州,遥为声援,占个先手,并且骗走了魏博军一部分兵力。恰好朱温嫁给罗绍威儿子的女儿病死,朱温让部将马嗣勋带千余人开进魏州,谎称会葬,而朱温本人帅大军以开赴行营为借口,尾随赶到。这也许是天意使然,罗绍威计划巧妙,且运气也好了点,一切布置未使牙军起疑。他另外暗中让人将武库的武器全部破坏,防止牙军有抵抗的可能。在布置完成后,当天夜里罗绍威和朱温军队合力将牙军杀个干净,老弱不留。罗绍威的屠杀引起了其他魏博军人的反抗,不久,魏博各地纷纷造反,但在朱温的配合下,罗绍威血腥地镇压了。不过,牙军之乱,使得魏博镇元气大伤,一直要到后来梁晋争霸时才重新活跃起来。罗绍威本人也感慨:“合六州四十三县铁,不能为此错也!” 这也是成语铸成大错的来源。

  随着铸成大错这条成语的传承,魏州牙军也成为了漫长历史中的回忆。这支军队从田承嗣创立到覆没整整一百四十年间,它有过辉煌,有过沉沦,有过忠诚,有过背叛,有过许许多多精彩,但最终却变成魏州城下的一泊鲜血,留给后人的也只有怅怅的叹息了。

(五)后记

  写这篇东西,我最初的设想是想全面否定牙军的,但随着对资料地不断深入,我逐步推翻了原有的设想。没有一个历史事物本身就存在原罪的问题,如果它后来变成罪恶,那肯定是许多历史必然性和偶然性共同作用的结果。象牙军,在中国历史上它以骄兵著称,但最初它成立时并不是这个样子。它变成我们后来熟知的样子,是有许多因素造成的。这包括田氏家族,各个时期的节度使,甚至唐王朝政府,当然也包括组成它的千千万万普通士兵。我知道我写得一般,文笔不佳,而且全文写作时间拖得太长,前后并不协调,但我还是想把自己对这段历史的一点所想所感写出来,拿来和大家一起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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