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毒生灵、如火如荼、开到荼蘼:这个荼是什么?

这三个荼其实各不一样。

1、“荼毒生灵”中的荼,是苦菜。 苦菜大致分三种,但是“荼”这种苦菜专指菊科中的苦苣菜属、苦荬菜属中的多种野菜。关于苦菜,大家可以看这里:《苦菜是什么?》。

那“荼毒生灵”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使广大人民群众受苦受难,类似于“生灵涂炭”-使天下生灵陷于泥沼和炭火。

不过在用法上,“荼毒生灵”是一个动词短语,表示君主等正在做邪恶的动作;而“生灵涂炭”则是一个形容词短语,表示人民痛苦挣扎的生存状态。

苣荬菜:https://en.wikipedia.org/wiki/File:Sonchus_arvensis.JPG

2、“如火如荼”中的荼,是白茅所开的白花。 关于白茅,大家可以看这里:《由诗经谈白茅》。

《诗经-出其东门》云:“出其闉阇(yīn dū,城门),有女如荼。” 东汉郑玄注释说:“荼,茅秀(秀就是花),物之轻者,飞行无常。”-是为此条的论据。

白茅:https://en.wikipedia.org/wiki/File:Imperata_cylindrica_tigaya_colony.jpg

至于“如火如荼”这个成语,则是来自吴王夫差的一段故事。

吴王夫差在历史上是一个典型的失败者,但是他也自有一段峥嵘岁月。他在击败越国、奴役勾践之后,又北上中原和晋国争霸,他最终争得了霸主之位,风光一时无两,可惜巅峰期太短,很快他就被满血复活的勾践击败而自裁,吴国也随之灰飞烟灭。

夫差是怎么争得霸主之位的呢?

全靠他的霸气军容-“如火如荼”。

《国语-吴语》如此记载:(吴军)“万人以为方阵,皆白裳、白旗、素甲、白羽之矰(zēng,短箭),望之如荼(中军白茅大阵),王亲秉钺(yuè,大斧),载白旗以中阵而立。左军亦如之,皆赤裳、赤旗、丹甲、朱羽之矰,望之如火(左军烈火大阵)。右军亦如之,皆玄裳、玄旗、黑甲、乌羽之矰,望之如墨(右军墨黑大阵)。为带甲三万,以势攻,鸡鸣乃定。既陈,去晋军一里。”

-所以吴军实际上是“如火如荼如墨”,三色阵,不是两色阵。

接下来晋国的反应则是:“晋师大骇不出”-㞞包了。再后来两国和谈,夫差终于心想事成,当上了霸主。只可惜,黄雀在后啊,夫差兄的人生实在是大起大落、太有戏剧性。

空心泡:https://en.wikipedia.org/wiki/File:Rubus_rosifolius1.JPG

3、“开到荼蘼”中的荼,不能单看“荼”,必须“荼蘼”连在一起,也就是荼蘼花。

荼蘼也叫酴醾、佛见笑,是蔷薇科多个灌木种的中文俗称,它们包括空心泡(刺莓)、悬钩子蔷薇等。

荼蘼和覆盆子(树莓)很像。覆盆子最明显的特点是它的草莓样的浆果,不过这“草莓”长在树上,荼蘼也是这样(因为是灌木),秋天荼蘼会结出好看又好吃的红色浆果。

但是荼蘼最引人注目的并不是它的果,而是它的花。荼蘼花盛开于初夏,白花分五瓣,香气颇浓郁。荼蘼花有什么奇妙呢?最妙就在于其花期恰是花季之末,而诗家都挺喜欢这个调调儿,然后它就扬名立万了。比如:

苏东坡《酴醾花菩萨泉》:“酴醾不争春,寂寞开最晚。”

王淇《春暮游小园》:“一从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开到荼蘼花事了,丝丝天棘(天门冬)出莓墙。”

这一句“开到荼蘼花事了”尤其有名,《红楼梦》中便有引用到,而且用到一个关键人物身上,同学们知道此人是谁吗?欢迎在评论区留言哦:)

空心泡:https://commons.wikimedia.org/wiki/File:Starr_021126-0010_Rubus_rosifolius.jpg?uselang=fr

青未了花事荼靡

流年有爱,心随花开。一场场荼靡花开的花事里,许许多多过往的人和事化为一缕缕花香飘然而至,落在我眉间,飞进我心底。往事如烟浮落,几度风里雨里。回忆那些过往,不是情感上的倒退,而是心灵的安妥与释放。那枣花蜜的秘密是两颗心的相守相依;丁香树的愁怨,在得到和失去之间来回跃动;那朵地雷花的悲伤,是整个四季花开的悲伤;惆怅的合欢花树,终会穿过那条幽深的隧道。花开留香,岁月有痕。这些时光的记忆勿须去刻意想起,永远也不会在心底里忘记。

【枣花蜜的秘密】

枣花蜜多么金贵。自从大奶奶嫁进门,就有哮喘的毛病。你想啊,那么俊俏的一个大姑娘,何苦嫁给大爷爷这个穷木匠。大爷爷除了一身木匠手艺,还有一个三间草房的空旷的大院子。刚开始那些年,仗着身强体壮,大奶奶的哮喘病鲜有发作。后来日子过得清苦,又接连生养了几个孩子,月子里不注意,拖着身子下地干活,受了风寒,牵扯成了重度哮喘。常伸直脖子弯下腰咳得喘不过气来,怕冷怕热怕油烟,终日躺在床上,脚尖儿沾不了地。

看着她那痛苦的样子,大爷爷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求西医找中医,托人四处打听偏方,煮麻黄干草片熬诸葛草根猫爪子草,各种方法试了个遍,不见有丝毫起色。本家的一个老中医悄悄地透露了底细:哮喘是种富贵病,去不了根啊,得天天躺在床上,干不了活儿,你得一辈子养着孩子他娘啊。

养一辈子就养一辈子!俺们夫妻一场,情意重着呢!

后来不知从哪里打听到,喝枣花蜜能缓解哮喘。急得大爷爷四处打听买纯净的枣花蜜。

“啥?枣花蜜?”

“嗤嗤”,“不用说枣花蜜,庄户人家过日子,谁会天天捧着一碗蜂蜜水喝?路边的养蜂人指着一瓶瓶晶莹剔透的蜂蜜:槐花枣花油菜花荆花桃杏梨花,采来的花粉酿成蜜,混合成一块儿,起个好听的名字就叫百花蜜。纯净的枣花蜜?放蜂时,漫山遍野的花开,赶着季儿,嗡嗡的蜜蜂忙得天昏地暗,怎么能顾得上看清哪棵是枣树?哪棵是槐花树?哪一片儿是荊树林子?”

除非是自己种枣树,自己养蜂酿蜜!

自己种就自己种,自己酿就自己酿!大爷爷为了治好大奶奶的病,咬牙下定了决心。

大爷爷用一套楸木的八仙桌椅换来几十棵锄把粗的枣树苗,栽满了院里院外和大街两旁。

“新品种的枣树苗,肯定会开密密麻麻的枣花,结金黄金黄的金丝小枣。”培育苗木的山里汉子拍着胸脯许诺。

几年后,枣树茂盛成林。细碎繁密的枣花如金星闪耀在天空。树林中,浑厚的土地气息弥漫升腾,蝴蝶往来穿梭,翩翩舞蹈,鸡犬相闻,蝉唱虫鸣,无数忙忙碌碌的蜜蜂贪恋着状如耳钉,蕾如金丝的枣花,吸吮亲吻,久久不去。

隔着花格子木窗,一里一外,大爷爷和大奶奶的对话粘满了花香:孩他娘,早上我出门去干活,饭菜都给你端到了炕桌上,如果憋闷,你就听听戏匣子,《杨家将》《岳飞传》一集一集连着播。困了你就睡上一觉,醒来,躺在床上看窗外的枣树林子,看蜜蜂采蜜,看小燕子搭窝,有那么多有趣儿的事儿陪着你呢。

孩他爹,你就放心去忙。孩子们忙着去上学。我帮不上忙也不能添乱。其实我惬意着呢,竖起耳朵细听,枣花们七嘴八舌地说些花朵之间的趣事,哪朵花的绿裙子被风吹跑了,哪朵花的金丝小辫子扎歪了,哪朵雄花和雌花偷偷搞起了对象,还有那成群结队的蜜蜂,嗡嗡地哼着一个长调儿的小曲儿,那两只老燕子正为一窝儿小燕子不会飞发愁呢。你说笑人不?满院金灿灿的光亮,鸟语花香,俗话说万物有灵性,它们和咱组成了一个热热闹闹的大家庭呢。

眼看枣树林长成了气候,大爷爷置办了蜂箱,引来种蜂,买了防蜂衣帽,学着放蜂收蜂,割蜜摇蜜,过滤,收来的枣花蜜蓄在一只窄口圆肚的黑陶罐里,搁在饭橱顶上,谁也捞不着喝。每天早上,大爷爷用长柄木勺舀出两勺金澄澄的蜜,用青瓷蓝花小碗兑水,亲手端到大奶奶的炕头上。

大奶奶抿着嘴乐:坐在炕头上,天天喝蜜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揣着戏匣子,天天听大戏,不操心不犯愁,那个慈禧老太后不也就过这种好日子。

好日子在几十年后终于“熬”到了头。大奶奶去往天国的那个早晨,枣花开得香香艳艳。她抓紧大爷爷的手,胸囗那拉风箱似的呼呼声渐渐没了声息。院子里忽然刮起一阵儿地旋风,掠过枣树枝头,淡绿金黄雅青色的枣花纷落如雨,气氛凄惋而又哀愁。

大爷爷看着平静如安睡的老伴儿,抚摸着她冰冷的双手说:你这个老婆子啊,嘴刁得很!饭菜咸淡你一口就偿得出来,你会咂摸不出枣花蜜的秘密?我天天舀给你喝的哪是一勺勺的纯枣花蜜噢,哪有那么多枣花蜜供给你呀,有时为了让你能喝上蜂蜜水来缓解哮喘,我也到西山里养蜂人那儿去买,有啥蜜买啥蜜,冬天蜜蜂无花可采,我就掺上一点儿白砂糖。这个秘密你替我守了一辈子,给我留足了脸面。唉,孩子他娘啊,咱俩一辈子没红过脸,情意深着呢。

大爷爷抹着泪儿把那个黑陶罐子埋到了大奶奶的墓里,连同那个相守了一辈子的秘密。

那个甜蜜的秘密,深藏在心底,带着风的呼吸和花的私语,不求来世长相聚,只愿今生能并排坐在枣花树下,看那金色的枣花落满你银色的发髻。

【丁香树的愁怨】

丁香树壮,人丁兴旺。看到村口那棵粗壮的丁香花树,就会想到它的主人杨河。杨河牧羊为生。天天赶着一群山羊满山跑。山羊从原来的几只,羊大生仔,仔大生羊,羊子羊孙壮大成群,如一大朵飞腾的白蘑菇云,滚动在山坡林地山谷里。

“这几年,山羊的行情遇上竹子拔节,一节节拔高,多年不遇的光景,可算搞着了。”杨河甩着羊鞭子美滋滋地告诉我。

“好事都让你摊上了,看山景,又赚钱,回家进门满屋孙子热热闹闹。”我羡慕地说。

杨河哈哈大笑着,指着远处山花烂漫的山坡:干事得摸着良心干呢,我放养的山羊不比那些围在羊圈里的羊,光喂饲料。这些散养的山羊啃山草,吃野菜,喝露水,饮山泉,爬山坡,跳山石,筋骨紧致,肌肉密实,皮毛光滑顺溜儿,卖给人家是货真价实。再说,万物都有感情,神奇着呢,你看这满山的花花草草,黄荆条,白头翁,苦菜花,婆婆丁,地黄,白茅草,黄蒿,金银花,搭配着生长开花,聚拢成一个有情有义的大花园。我赶着羊群从不在一块草地长久停留,轮换着吃草,留给山草生长的间歇。草棵子里落下来的鸟窝,我小心地把它托到树枝上,大雨冲歪的山草我用手把它扶平,遇到零星的山火,我快用树枝子把它扑灭。草甜花香的大山让我得到了很多东西,我不能取之无度,凡事都要和太阳光一样,干得亮亮堂堂,做好人才能有好报。我的羊群年年添丁进仔,和我山下的子孙们一样,家族兴旺着呢。

一说到人丁兴旺,杨河立刻眉飞色舞起来,自然就想到了家门口那棵老丁香树。那是三辈单传的杨河从祖上继承的“传家宝”,祖先们盼望家业传承,人丁兴旺,就在老宅影壁墙前栽下了这棵丁香树。丁香开花形似细铁钉,一簇簇紧凑密实,团团聚拢在一起,浓郁的香气扇着翅膀,飞满整个村子。杨河小心翼翼地侍候它,剪枝,施肥,打药,夏天扯上防晒网,冬天搭上薄膜罩,真像是供奉了一个“树祖宗”。

他可不懂什么:结着愁怨的丁香姑娘,撑着油纸伞,在风中忧愁,在雨中哀怨。他只知道那棵老丁香树,给他带来了兴旺风水:他生了双胞胎儿子,两个儿子长大各自娶亲成家,可巧又都生下了双胞胎,忽剌一下子,杨河拥有了四个孙子,名声震动四邻八乡。喜得杨河整天合不拢嘴,朝着那棵丁香树直作揖。

老丁香树长在院外大路边,映照着雪白的影壁,花影婆娑,婀娜多姿,成了一幅画景。不时有大姑娘打着小花伞来照像,有小学生背着画板来绘画。还有一个光头大老板因为生不出儿子来继承万贯家产,坐着豪车来买那棵丁香树,从密码箱里一捆一捆地往外掏大红票子,堆到了杨河面前——

杨河虎下脸:给多少钱也不卖!指着丁香树镇住家宅风水,图个人丁兴旺呢!有人就有财呢!人财两旺呢!

其实,杨河心中也有愁苦事,只是说不出口。两个儿子分家过,村前村后各盖了一处四合院,花光了杨河的积蓄。四个孙子长得像羊羔子,天天跟在身后,吃饭时坐满一桌子,一顿饭能吃一大锅饭菜。两个儿子没什么大本事,靠给人家打工过日子。看着眼前的一窝儿孙子,想起以后上学交学费,报辅导课兴趣班,再以后买楼房娶媳妇,花钱的事情一项接着一项,无穷无尽,想都不敢想下去,杨河那个愁噢,那个怨噢。

他的愁怨结在得到幸福后因过度担忧,而失去了知足常乐的心情。生活总是在不断得到和失去之间流出愁怨的小河,冲刷了心灵的坦荡和宽容。

时常见杨河抱着头蹲在那棵老丁香树下发呆。

也许结下愁怨的不仅是那棵芳香的丁香花树,还有那个守着丁香花树的主人。

【地雷花的悲伤】

没想到,那是小米老师给我们上的最后一课。

那一课,教英语的小米老师站在讲台上,挺着大肚子:“今天,老师不舒服,可能要休息些日子,这节课就暂时请张老师给大家上一堂植物课吧。”

最近,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我们并未感到惊奇。小米老师搬了个凳子坐在旁边安静地旁听。

张老师走上讲台:“同学们,今天上一节课本外的植物课。大自然里有很多种鲜花,开得那么好看,开在田间地头,房前屋后,窗台下和小路边,跟我们的亲人一样。比如饭勺子花,鸡冠花,兔耳朵,羊胡子,懒汉花,小地雷花,我们随囗喊它一个名字,它也不会反对,为啥?因为它们不会说话嘛!”

我们开心得哄堂大笑。

“可是”,张老师话锋一转:“其实它们并不开心,它们也有好听的名字:喇叭花叫牵牛花,野人参叫当归,痒痒草叫三七,夹桃子叫凤仙花,大公鸡花叫鸡冠花,三瓣子草叫远志,婆婆丁叫蒲公英,特别是我们学校花坛里,操场边开得五彩缤纷,大家顺嘴叫惯了的小地雷花”,张老师话语一顿,加重了语气,用手举起一个透明罐头瓶,里面黑黝黝的地雷花籽闪动幽光,“这个花籽外形酷似小地雷,我们千万别以形命名,它也有学名,跟你们上学取得名字一样,文雅有意义,可以天天写在书本的扉页上,叫:紫茉莉,还叫晚饭花,夜来香,胭脂花,状元花,粉豆花。”

我悄悄看向小米老师的侧影:一袭素雅的碎花白裙,淡粉色衣领,忧郁的眼神,窗外的阳光辉映在她苍白的脸上,似乎给她瘦削的面颊镶上了一道金色的花边。她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那里,目光注视着窗外,仿佛远方有无尽的牵挂,始终让她割舍不下。

忽然间想起小米老师来的那天下午,也是这样明媚的阳光,操场边当作围墙的那一圈地雷花开得灿烂光华,深紫淡白娇黄的小喇叭似的花蕾细细密织,纷杂交错,摇曳的身姿葳蕤成一圈美丽的花环,挂在小学校的身上,灵动,清澈,明净得像一幅水粉图画。

小米老师穿越花墙而来。一袭白纱裙沾满花粉和花香,逆着光影飘然降临,像个飘飘欲仙的花神。那时我们正扮作一群“小鸡仔”跟在一只“老母鸡”身后,跳动着躲避一只“老鹰”的扑捉,不时爆发出坚锐的叫声。她一下就冲到“老鹰”面前,张开白皙的双臂,左右腾跃,紧紧护住我们,像一只大白蝴蝶飞舞在百花丛中。

谁家从城里来的大姐姐?大家面面相觑。

当得知她是我们新来的英语老师时,大家哗得一声如风吹荷叶翻,四散奔逃,不见了踪影。

小米老师为了让我们喜欢上英语课,绞尽了脑汁:给我们从百货公司买来稀罕的大白兔奶糖,给女孩子梳外国人似的小毛辫,用地雷花汁给她们染紫红色指甲盖,把地雷花挂在耳朵上当耳坠,还给我们男孩子起洋气的名字:彼德,约翰,马克,路易,有了外国名字的我们顿时觉得洋气起来,不再满口说些洋车子,洋火,洋柿子,洋油等的土话了。

如果不是那个高高大大的军人,我们和小米老师的欢乐时光也许会永远持续下去。

那个军人是小米老师的对象。他一来,小米老师就和他整天猫在宿舍里不出来,要不就是映着黄昏,那个军人阔步走在操场上的花墙边,高喊着“一二三四”,小米老师像只小猫咪紧跟在后面,捂着嘴羞涩地笑。

结婚后,小米老师很快有了身孕,不再跟我们打打闹闹。竟开始不喜欢满院子的鲜花了,只愿静静地坐在那里想心事,闷闷不乐的,有时还偷偷抹眼泪儿。

大家很纳闷,莫不是怀孕后对花粉过敏?莫不是见不到那个高大的军人心情不好?

娇气嘛!我们私下里郁闷:城里人就是娇气。不就是怀了孩子嘛!到底是抵不过我们乡里人。村子里哪个年轻媳妇不都是拖着怀孕的身子干活,小强他娘生他之前,还提着一大桶猪食喂猪呢,小红他娘眼看要生了,还一大早挑着水桶去井台上挑水,身子一晃,动了胎气,感觉不对劲儿,叽哩咣当扔下扁担,踮着脚尖儿往家跑,一进屋门就生下了小红。

到底是城里人骄气,到底和我们不是一路人。从此,我们和小米老师疏远了很多。

那堂植物课后,再也没见到小米老师,她就像一只白蝴蝶,消逝在花影中,消逝在我们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里。

三年后的一个夏天,操场上的地雷花盛开如花环如花墙。小米老师从遥远的南方给我们寄来了一封公开信:

亲爱的同学们,你们好,首先真诚地说声对不起大家了!现在我们一家人幸福地生活在祖国南疆的红土地上,我们终于团聚在火红的木棉花树下。我挚爱的伴侣因在自卫反击战中,奋勇向前冲时,踏响地雷而失去了双腿,成了无腿英雄。原谅我对那些美丽的紫茉莉花的冷漠。十分怀念那段同你们在一起的快乐时光。只是每当耳边响起“地雷花”的名字,就会勾起我痛苦的思绪。我无力从那痛苦的泥沼中挣脱出来。而我,不能因为我的心痛,而改变你们无忧无虑的童年。那恶魔般的“地雷”两字会令我阵阵心悸。在我的人生字典中,对那个词语是那么敏感。鲜花本无过错,每一朵花蕾都是天使,每一粒花籽都是精灵的化身。我在凯旋门下迎接了我的“轮椅将军”,然后听从他的建议,扎根边疆。我在当地的民族小学里教一群活泼可爱的孩子。“轮椅将军”指导着边防战士排除战争中遗留的一块块雷场,把万恶的地雷从红土地中排除干净,然后,那块红土地将种上玉米,红薯,橡胶树,苹果树和茶叶……每当排完一块雷场,我都会推着轮椅上的爱人,和排雷战士们手拉手,肩并肩,并排走过那片曾经地雷密布的土地,我们一起嘹亮地高唱着那首歌:泥巴裹满裤腿,汗水湿透衣背,我不知道你是谁,我却知道你为了谁,为了秋的收获,为了春回大雁归,满腔热血唱出青春无悔……

听完小米老师来信的那一刻,我们都被感动得热泪盈眶。

我想,如果一朵花的名字可以用来交换一个人的悲伤,我们情愿把地雷花的名字从童年记忆中挖除干净,然后俯下身来,笑着对每一朵盛开的紫茉莉花说一声:我爱你。

【合欢树的惆怅】

两棵树的合欢,一棵树的孤单。表哥表嫂的婚姻是村子里的一段佳话。到了结婚年龄的表嫂托媒人到表哥家“倒提媒”,这相当于“倒贴”,贴财礼,贴嫁妆,更贴上一个俊俏的黄花大闺女。

两人是自由恋爱,那时候在农村是稀罕事。他俩从小青梅竹马,一起玩耍,一起长大,又一起上高中。临近毕业时,两人捧着书本到校园墙外的合欢树下,表哥爱好文学常吟诗作赋,那时不知勾起了多少女同学的青春幻想。表嫂崇拜他,喜欢坐在合欢树下,静静地听他朗读诗歌。那日,表哥站在合欢树下,吟诵起纳兰性德的《生查子·惆怅彩云飞》:惆怅彩云飞,碧落知何许。不见合欢花,空倚相思树。总是别时情,那待分明语。判得最长宵,数尽厌厌雨。

那份浅浅的惆怅,淡淡的忧伤,刻骨的相思,无尽的悲欢,伴着纷纷飘落的合欢花瓣的芬芳,一起扑面而来。

“多么凄美的一个花间故事,可惜是纳兰性德的绝笔。”表哥倚着树干轻声感叹。

“合欢花树,一雌一雄,叶子对对生,花开如彩蝶。地下根连根,地上枝绕枝,白天向阳开,夜晚同合欢。”表哥接着说:“跟两个伴侣是一样的。”

“若是一人先离去,剩下的那个岂不是夜夜空对月,孤独待天明?”多愁善感的表嫂牵着树枝落泪。

结婚后的生活清贫而恬静。表哥在本村的小学校教书。表嫂守在家里养鸡种菜打理田地。他们依然想念校园里的青涩时光,就在家门外两边各栽下一棵雌雄合欢树苗,期盼着它们长大后遮风挡雨,共同守护温馨的家园。

几年后,那两棵合欢树长得高大繁密,亭亭如巨大的花伞。白天,沐浴灿灿的阳光,雄花金芯舒展,如书生手执的羽扇,驭风飞扬;雌花秀眉含笑,如莺莺燕燕,如梦中化蝶,袅袅娜娜。夜晚,月光筛碎花影,映照窗台,表哥在灯下备课,批改学生作业,看诗书,写情诗。表嫂在旁边温柔地哄着儿子,哼唱着儿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假如美好的时光一直这样流淌下去,他们的生活肯定会过成一首浪漫的“情诗”。

可是,命运总是和“浪漫”过意不去,苦难和挫折无情地挡在那首“诗”的前面,用冰冷的转折号——把那首“情诗”无情拆散。

得知表嫂患上肌肉萎缩症的时刻,表哥搂着门外的合欢树默默哭泣了一夜。

表哥放下书本,扛起锄头,一头扎进莽莽苍苍的大山深处。挖麦冬草,黄茋根,葛根藤,从来不识野草面目的表哥翻阅《药典》,遍访名医,他那瘦弱的身影晃动在荒原草野之间,那些草药深深扎根于山石土砾之中,荆棘举起尖刺,鬼针苍耳蒺藜钻透他的衣裤,表哥没有退缩,没有犹豫,一次次爬上高高的山崖峭壁,无数次滚落在坚硬的岩石上。

回家后在合欢树下,表哥拿草药掺着合欢花蕾,用砂锅熬出蒸腾的热汽,苦涩的气息氤氲着小院。表嫂抚摸着表哥那伤痕累累的手脚,眼中含泪:“疼吗?可得小心点呀,全家指望着你呢。”表哥双手端给表嫂药汁,看她一口一口咽下去,泪眼婆娑地问:“苦吗?喝下药就快好了,全家盼望着你快点好起来,甜日子在后头哩!”

烬燃的太阳举着锋利的刀剑,一下一下砍在合欢树上,无情的大风一阵紧似一阵地摇晃着树枝,白云捂起眼睛从天空悄悄飘过。蜜蜂蝴蝶蜻蜓踩着粉红色的合欢花蕾,纷纷扬扬撒落一地,如雨如雪如无尽的悲哀。

表嫂告别人间的时刻来到了,她深情地瞪着双眼,无限留恋地望向表哥,拉过他的双手,在他手心里写了一个“欢”字,轻轻抹去,又重重地写了一个“合”字,长叹一声闭上了双眼。

表哥明白:那个“欢”字,意思是:若无前世相欠,怎会今生相见;而“合”字,意思为:你永远要一个人顶起一个家庭的天空,不能倒下去。

许多年过去,表哥在那两棵合欢树下度过了一个个孤独的白天黑夜,等他满头白发之际,那门前的合欢花树也已老得枯枝乱颤,老眼迷离。然而那两棵树的枝条依然缠绕交错,紧紧相依,仿佛中间有一股神秘的力量用力拥抱着它们,任凭岁月怎样拉扯也扯不开它们。

冥冥中,表嫂只是化身成了那棵雌合欢花树,日日夜夜陪伴着孤独的表哥。

也许,人生的惆怅只是条幽深的隧道,入口连着寂寞的夜晚,穿过去,在另一头的出口,就会迎来霞光渲染的蓝天。

荼靡花开的花事里,人生一点一点沉落,回忆一片一片浮起。

壹点号 一粒微尘(孟宪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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