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学自当活用，识茶亦然。
活学，就要通达心身脑，不能似是而非。
活用，就要明晰体相用，不能照本宣科。
譬如“香清甘活”之说，发端于清代梁章钜《归田琐记》“品茶”一节，梁转述武夷天游观静参羽士的品茶高论，谓“茶品之四等”，次第引出“香清甘活”。今人喜借此作为评价岩茶的优劣，并依照“香清甘活”的顺序，认为“活”为最佳。但究竟如何看待“活”，却莫衷一是。最常见的做法是堆砌一番辞藻为“活”做阐发意，或有用感性区别出“活”的特殊性。众说纷纭中，有不明就里者，也必然有领受其意者。今再审其文本，究其元本，做一家之见。
一 · 归田琐记
梁章钜（1775－1849）生于福州，历乾隆、嘉庆、道光三朝，寿七十四。梁家是世家大族，家学深厚。梁一生平稳，为官正直尽责尤其支持禁烟，学问专研不辍开辟楹联学，各类著作达八十余种，与龚自珍、魏源、林则徐相熟。
历代文人都有笔记传世，记录个人见闻和生活审美之情趣，明清尤甚。梁晚年回乡著述，笔记类不下五六种。因久居福建，诗文也多写八闽之地，自然有关于武夷茶、工夫茶的记述。尽管据统计，在梁主要的四部笔记中，有关饮食养生的篇幅不少，但关于“品茶”仅有《归田琐记》一节。话不在多而在精，仅此一节却是最重要的论述。
一般引文都只取关键几句话，难免有断章取义之嫌。好在“品茶”一节字数不多，全文如下：
品茶
余侨寓浦城，艰于得酒，而易于得茶。盖浦城本与武夷接壤，即浦产亦未尝不佳，而武夷焙法，实甲天下。浦茶之佳者，往往转运至武夷加焙，而其味较胜，其价亦顿增。其实古人品茶，初不重武夷，亦不精焙法也。《画幔录》云：“有唐茶品以阳羡为上供，建溪、北苑不著也。贞元中常衮为建州刺史，始蒸焙而研之，谓之‘研膏茶’。丁晋公为福建转运使，始制为凤团。”今考北苑虽隶建州，然其名为凤凰山，其旁为壑，源沙溪，非武夷也。东坡作《凤咮砚铭》有云：“帝规武夷作茶囿，山为孤凤翔且嗅。”又行《荔枝叹》云：“君不见武夷溪边粟粒芽，前丁后蔡相笼加。”直以北苑之名凤凰山者为武夷。《渔隐丛话》辨之甚详，谓北苑自有一溪，南流至富沙城下，方与西来武夷溪水合流，东去剑溪。然又称武夷未尝有茶，则亦非是。按《武夷杂记》：“武夷茶赏自蔡君谟始，谓其过北苑龙团，周右父极抑之。盖缘山中不晓焙制法，一味计多狥利之过。”是宋时武夷已非无茶，特焙法不佳，而世不甚贵尔。元时始于武夷置场官二员，茶园百有二所，设焙局于四曲溪，今御茶园喊山台，其遗迹并存，沿至近日，则武夷之茶，不胫而走四方。且粤东岁运，番舶通之外夷，而北苑之名遂泯矣。武夷九曲之末为星村，鬻茶者骈集，交易于此。多有贩他处所产，学其焙法，以赝充者，即武夷山下人亦不能辨也。
余尝再游武夷，信宿天游观中，每与静参羽士夜谈茶事。静参谓：“茶名有四等，茶品亦有四等，今城中州府官廨及豪富人家竞尚武夷茶，最著者曰 ‘花香’，其由‘花香’等而上者曰‘小种’而已。山中则以‘小种’为常品，其等而上者曰‘名种’，此山以下所不可多得。即泉州、厦门人所讲‘工夫茶’号称‘名种’者，实仅得‘小种’也。又等而上之曰‘奇种’，如‘雪梅’，‘木瓜’之类，即山中亦不可多得。大约茶树与梅花相近者，即引得梅花之味，与木瓜相近者，即引得木瓜之味，他可类推。此亦必须山中之水，方能发其精英，阅时稍久，而其味亦即消退，三十六峰中，不过数峰有之。各寺观所藏每种不能满一斤，用极小之锡瓶贮之，装在名种大瓶中间，遇贵客名流到山，始出少许，郑重瀹之。其中小瓶装赠者，亦题‘奇种’，实皆‘名种’，杂以木瓜、梅花等物，以助其香，非真‘奇种’也。至于茶品之四等，一曰香，‘花香’、‘小种’之类皆有之。今以品茶者，以此为无上妙谛矣，不知等而上之，则曰‘清’。香而不清，犹凡品也。再等而上之，则曰‘甘’。清而不甘，犹苦茗也。再等而上之，则曰‘活’。甘而不‘活’，亦不过好茶而已。‘活’之一字，须从舌本辨之，微乎微矣，然亦必瀹以山中之水，方能悟此消息。” 此等语。余屡为人述之，则皆闻所未闻者，且恐陆鸿渐《茶经》未尝梦及此矣。忆吾乡林越亭先生《武夷杂诗》中有句云：“他时咤朋辈，真饮玉浆回”。非身到山中，鲜不以为欺人语也。
二 · 香清甘活
梁章钜在“品茶”一文中，前半部分描述了武夷一带的茶叶发展史及当时的贸易盛况，在后半部分主要记录了天游观静参羽士的“茶观”。静参羽士首先提出“茶名四等”对当时的武夷茶品种优劣进行了划分，有花香、小种、名种（工夫茶）、奇种。有趣的是，他们二人都点出了当时商人茶人在交易武夷茶时有以次充好，以名种做奇种，以小种做名种的现状。
随后，静参羽士又提出“茶品四等”。首先要“香”，很多人认为“香”就是最好的，其实不然，除了味“香”以外还要味“清”、色“清”，否则也只是普通的茶。再好的就是要“甘”，如果没有回甘那只能是苦茶。如果三者具备，还要“活”，怎么理解“活”呢？静参羽士解释，“活”是要用舌根去感受体会，这种感觉是很细微的。他怕“活”很难被人了解，还点出如果用“山中之水”冲泡，更能悟到个中妙处。这句话听起来似乎是“故弄玄虚”，不着急，下文会点明静参羽士的心意。
三 · 文本对照
历来有关工夫茶描述、品评的引文并不多，为了让大家对于“香清甘活”的说法有一个直观的源流 上的认知，笔者按时间顺序略去原文，将袁枚、俞蛟、高继珩、静参羽士对工夫茶的品评感受归纳列表如下：
四 · 茶品四等
先说静参羽士的“茶品四等”，看了原文就能很明显知道，所谓“香清甘活”并不是一个比一个好，四者不能单列作为评价标准。更为重要的是“香清甘”是通过感官直接获得，这三者是后者要包含前者才能称之为好。而“活”是品饮者自己的整体感受，很难量化所以很难描述。听说过很香、很清、很甘，如果说很活就不知所云了。
这主要是欣赏维度 的不同所导致，所以“香清甘活”不能简单的作为线性评价体系。“香清甘”是可以经过训练去分别的，“活”这种形容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香清甘”是特征，“活”是感受。再深言之，“香清甘”是有我之境，以我审茶，“活”是无我之境，茶即是我。
回头再去对照上一小节四位品饮工夫茶的描述，能够清晰的看出袁枚所说的“释躁平矜，怡情悦性”乃是静参羽士所说“活”字的注脚。
五 · 舌为心窍
分析到此，大概可以做结。但是还没有回答“‘活’之一字，须从舌本辨之，微乎微矣，然亦必瀹以山中之水，方能悟此消息。”如何理解。
水为茶之母。 《茶经》中说：“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其山水，拣乳泉石池漫流者上……”陆羽认为最好的水是山泉水。昔张三丰游武夷山。饮通仙井水尚有言：“不徒茶美，亦此水之力也。”由是推之，“必瀹以山中之水”其原因有二，一是陆羽所说相比江河井水山水最佳，二是一方水土一方茶，此间水煮此间茶，这一道理至今亦然。
舌无水则不活。 明陆树声《茶寮记》云：“茶入口先灌漱，须徐啜，俟甘津潮舌，则得真味。”道家有诗：“津液频生在舌端，寻常嗽咽入丹田。”道家养生术视舌之津液为“玉液琼浆”。津液、泉水都是自然造化生发出来的“活水”，而茶水回甘可生津液，道士们个个知晓性命双修之法，因此将茶水比喻成“玉浆”。
至于“舌本辨之，微乎微矣。”可不止因为舌头是非常柔软而敏感的器官。按中医理论：心属火，肾属水，心肾相连，水火相济。舌燥即是上火。《素问·阴阳应象大论》：“南方生热，热生火，火生苦，苦生心，心生血，血生脾，心主舌。其在天为热，在地为火，在体为脉，在藏为心，在色为赤，在音为徵，在声为笑，在变动为忧，在窍为舌……”因此有“心开窍于舌” 。
六 · 心性之学
武夷山天游观在天游峰顶，宋明以来都有知名道士潜居于此，奉祀道教全真派祖师纯阳子。梁章钜在文章说每次来武夷山都会住在天游观，与静参羽士攀谈。由此可知静参羽士不是一般的道人，应该通晓道家心性之论。全真教晚期开始吸收理学、禅宗思想，调和心、性、神三者为一，提出本心即道、本心即性、万神总主于心。也即修道就是修心。
尽管梁章钜生活的年代“乾嘉学派”盛行，梁本人却青睐于“宋学”。“乾嘉学派”注重训诂考据，一板一眼。“宋学”起始于韩愈，主张反观内心援佛道以证儒理，后世的程朱理学、陆王心学，以及袁枚性灵说与之一脉相承。至此，儒释道交织于一核心即“心性”二字。
有了这样的基础才有同样的审美情趣 ，毋庸赘述，对于袁枚、梁章钜、静参羽士三人审茶的内在认知就已能洞若观火，一扫似是而非之感。
七 · 此中消息
“消息”自“心性”中来，生发于造化之中，只看你抓取的是什么而已。释迦说是禅，老子说是道，程朱说是理，陆王说是心，商贾说是财，凡夫俗子或可称之为“文化”。
然而，要“悟此消息”仍需亲自体验亲自感受，不是道听途说，不是自以为是，不是若有所悟，不能只盯着事而不去知理。之所以徘徊门墙而不得入，那是只缘身在此山中而不自知。茶只是一种外应、门径、津梁，要想审视茶之美，就需要自知、自觉、心凝形释 。
一杯茶现前，无论你是说出“香清甘活”的活，“岩骨花香”的骨，岩韵的韵，还是说出舒服、不错、很好、爽，或者只是深吸一口气，微微点首，长长的发出一声“嗯……”都是你个人的审美情趣，唯一心而已。因为对茶的审美，根本不取决于你说出什么汉字，而是你所拥有的认知。
不知“活”不足以论茶。 层层解析，唯一“活”字。对不识茶者，尤似迷雾，对已识茶者，各有参详。审美的本意和妙处正在于此。
今日成语
桂 馥 兰 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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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义： 桂、兰：两种散发芳香的花；馥：香。形容气味芳香。
出处： 清·曾朴《孽海花》第五回:“只见堂里敷设的花团锦簇，桂馥兰香……一几一椅，全是紫榆水南的名手雕工。”
上期成语：燃萁之敏
一炷香的时间，独得浮世片刻闲情
《梦梁录》云：
「焚香点茶、挂画插花，四般闲事，不适累家。」
焚香，一件极清妙之事
来时无形无影，散时却不着痕迹
这一份「无」，令人动容
初夏，品一炉清香
如同初春蓬勃的气韵
沉淀着生命的况味
让岁月静谧、亲切、真挚
愿你拥有一场心灵的修行。
- by 书房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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